60 罷工游行
翌日清晨,沈玉桐回到沈家花園,父親和大哥正坐在客廳,不知聊着什麽。
見他回來,沈玉桉眉頭輕輕蹙了蹙,道:“玉桐,最近上海局勢不安穩,你不要到處亂跑了,少跟人喝幾頓酒不是什麽大事。”
沈玉桐見父兄神色嚴肅,點點頭,走到沙發坐下問:“怎麽了?”
沈玉桉指了指茶幾上的報紙,道:“昨天王存志被人當街槍殺,你知道的吧?”
沈玉桐拿起報紙掃了眼,大都是王存志遭暗殺的消息,除此之外,還有各界人士登報吊唁,包括新上任的警察署長。
他點點頭道:“這事我知道。應該是土商之間的紛争,跟我們沒關系吧?”
沈玉桉蹙眉道:“如果只是土商紛争那倒還好,就怕沒那麽簡單。”
“大哥,什麽意思?”
沈玉桉還未回答,沈老爺子老神在在先開了口:“現在各方軍閥群雄逐鹿,浙江江蘇争奪上海,就是為了錢。王存志煙土生意,據說江蘇胡司令占了七成。他的死,到底是誰所為,可真不好說。”
沈玉桐目光再次落在報紙龍震飛那則吊唁上,如果這事是李司令和龍震飛他們在幕後所為,為什麽是孟連生?
是啊,為什麽是孟連生?
以他的了解,立新和王存志的生意并沒有沖突,多年來都是相安無事。如果昨日那人真是他,他為什麽要做這件事?
沈玉桉接着父親的話道:“浙江好像急需軍費,昨日已經給上海華商下達文件,從下個月開始增加一成的稅收。”
沈玉桐皺眉:“這些年局勢混亂,又受洋貨沖擊,上海工商業也不好過,他們一來就加一成的稅?多少人承受得起?”
“這些人只顧自己搶地盤,哪會管百姓死活。龍震飛是李司令的左膀右臂,如今上海的事都由他出面打理。她個鐵腕做派,上任沒幾天,就已經開始清查報社,緊接着便是提稅的消息,只怕上海灘日後很難有安寧。”說到這裏,沈玉桉憤憤地冷哼一聲,“回頭讓小龍少來我們沈家,我們現在可高攀不起。”
沈玉桐輕笑:“大哥,不管龍叔要做什麽,跟小龍也沒多大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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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沈玉桉輕斥,“小龍是龍震飛的兒子,子承父業懂不懂?他爹做的每件事都跟他息息相關。況且小龍自己也沒少幹混賬事。”
“你大哥說得沒錯,”沈老爺子開口,“玉桐你以後還是少跟小龍來往。不說別的,龍家能在上海待多久還說不定呢,萬一以後失勢,就算影響不了咱們沈家。你這個龍少爺的好友,只怕會受人奚落。”
“我曉得的,”沈玉桐點頭,“我在奉賢待得時間多,小龍回來這一個多月,加上龍家晚宴那次,我和他也就總共見過三回。”
沈玉桉像是忽然想想起什麽似的,咦了一聲問:“對了,你這每次回洋場,五天能有三天晚上出去跟朋友喝酒。我也沒聽說你是去堂子裏,到底是些什麽朋友,一喝喝整夜。”
沈玉桐欲蓋彌彰般咳了聲,道:“是沒去堂子裏,就是在朋友家裏,喝喝酒聊聊天。”
沈玉桉也沒多問,只道::“反正現在外面亂得很,你自己有點分寸,別讓爸爸和我擔心。”
“知道的。”
當然,他也就是嘴上說說,他一個月也就能和孟連生待上幾天,可沒想過連這點時間都剝奪。
只是王存志的死,即使他沒再追根究底,心底到底留下了點芥蒂。
至少對孟連生,他得多花點心思在他身上,尤其是最近這局勢,一不小心就得泥足深陷。
王存志的死,掀起了一陣軒然大波,甚至有消息将矛頭指向警署,只是沒能激起半點水花,一來是沒證據,二來是報刊被管控,對警署不利的消息,根本見不了天日。
因而這場大波,也就持續了幾日,便如風一樣散去。上海灘這片地方,每天都在發生大事發生傳奇上演,沒有哪一樁能長久地占據老百姓的心。
加上年關将至,再難的歲月裏,過年也少不了熱鬧喜慶。
去年沈玉桐在自流井過年,今年終于與家人團聚,他也不願意困在煩心事中,只想好好陪老父親和家人過上一個團圓年。
到了正月走親訪友,也是忙得很,只抽空與孟連生吃了頓飯。
過了正月,另一樁大事,就徹底湮沒了王存志的死。
因為提稅,華界一些商人宣布降薪。資本家向來是利益當先的群體,上頭對他們的盤剝,最終買單的是比他們更低的工人階級。
古往今來皆是如此,無論發生何事,倒黴的總歸是老百姓。
此時上海開埠幾十年,深受國外思想影響。雖然還沒有成型的工會,但這兩年為了維護工人階級的權益,有人建立了工人俱樂部,罷工的事也不是一次兩次。
這回多家工廠宣布降薪,自然引起工人不滿。幾日下來,多方響應,在南市開啓了也一場轟轟烈烈的罷工。
沈家在南市有工廠,怕工人們受影響,沈玉桐便代表父兄趕緊去工廠安撫工人,承諾絕不降薪。
待工人們安心地去開工,他出門坐上車準備回租界。
哪知車子剛開上主道,便被前方水洩不通的人群擋住了去路。
汽車夫道:“二公子,前面在游行,可能過不了了。”
沈玉桐打開窗,瞧了眼前方黑壓壓的人群,喧雜吵鬧不絕于耳,估計一時半會兒消停不了,便打開車門:“行,我自己走出老城廂去坐黃包車。”
汽車夫道:“二公子,要不然你待會兒再回去,街上這麽亂,肯定有人趁機搞事,我怕不是很安全。”
沈玉桐不以為意地擺擺手:“我又不湊熱鬧,從邊上繞過去就行。”
說罷便下了車。
也得幸好他們車子沒強行往前開,街上已經好幾輛車子被游行隊伍攔下,車內的人估計怕出事,只能棄車逃走。于是幾輛小汽車成了罷工者的舞臺,幾個年輕人爬上車子,高舉喇叭喊口號。
這些口號極具感染力,一時群情激奮,聲浪一浪接一浪。
街邊店鋪怕出事,大都關門,沈玉桐沿着廊檐往前走。他是資本家的兒子,未來大概也是個資本家,但他在英國留學四載,讀過《資本論》,明白資本家與工人是相輔相成的關系,國外的工人運動子工業革命到現在,已經開展多年,是西方發展進步的象征。
何況人生而平等,他從不認為資産階級對工人的剝削理所當然,因而對工人們罷工反對降薪,反倒樂見其成。
如果工人罷工,能讓政府妥協,取消加稅,對整個工商業的發展,絕對利大于弊,就像西方每一次大罷工,都會迎來進步一樣。
然而情況顯然沒有他想的那麽簡單,游行隊伍還沒走五十米,便有幾輛軍用卡車駛過來,幾排荷槍實彈的警察從車上跳下,擋在前方,其中帶頭的還當空放了一兩槍。
然而罷工隊伍正是氣勢高昂激奮時,哪能被這兩聲槍響喝退,只稍稍停頓,又繼續往前邁進。
“反對剝削,反對降薪!”
“勞工萬歲!”
工人朝前擠,警察往後退,一開始還只是互相推搡,但很快失控,變成互相毆打。
面對手拿**和鐵棍的警察,前排沖鋒陷陣的工人,很快有人受傷,于是更加引起群情激奮,開始蜂擁而上大力反擊。
原本的非暴力罷工,徹底失控。
沈玉桐看出情況不對,本應馬上離開這是非之地的,但他卻在街邊停了下來。
不知是誰一聲令下,原本亂作一團的人群中,忽然響起一陣槍聲,然後是有人大叫:“殺人啦!警察開槍殺人啦!”
前方的人一邊大叫一邊逃竄,游行隊伍立馬潰散。
沈玉桐不可置信地僵在原地。
他怎麽都沒想到,警察竟然會對工人開槍。
等人稍稍散開,沈玉桐便見幾個人已經中槍倒地,正被同伴往旁邊拖,但很快就有警察用槍托上來趕人。有兩個原本被拖到一旁的人,最終還是被驚慌害怕的同伴抛下,無助地躺在路上**。
眼見就要被慌亂逃散的人踩中,沈玉桐趕緊沖上前去救人。
雖然被人沖撞了好幾次,但幸好還算有驚無險地将其中一人拖到了一旁,用僅有的一點急救常識手忙腳亂為人止血。
“救……救我。”男人費力睜大眼睛,氣若游絲開口。
沈玉桐手上都是血,養尊處優的沈二公子,難免有點眩暈,強迫自己鎮定道:“你別太用力,我先給你止血。”
“我……我家裏有四個孩子等我養,我不想死。”
沈玉桐拿了自己帕子,簡單給人做了包紮,環顧了下周,已經徹底亂了。
軍警雖未再開槍,但拿着槍托見人就砸。原本就潰散的人群,此刻七零八落,有有幾個倒在地上的人,已經一動不動,被拖到一旁的傷者,滿身是血,痛苦呻吟,街上充斥着各種尖叫哭喊。
一個十幾歲模樣的瘦弱少年,被打倒在地,哭叫着手忙腳亂往邊上爬。然而對他動手的警察,不依不撓地追過來,眼見那少年哭喊求饒,大兵還不罷休,沈玉桐實在于心不忍,在大兵手中槍托再次砸下之前,沖上去一把将人推開,正要将地上的少你扶到一邊時,那殺紅眼的警察,舉着槍托便朝他後背砸下來。
沈玉桐想要躲開已經來不及,生生挨上這一下,疼得生理淚水都差點出來,但他沒跟人糾纏,繼續将受傷的少年拖到一旁。
那警察大概是見他穿西裝皮鞋,頭發梳得锃亮,一看就是公子少爺,不是來游行的工人,便沒再繼續追打,轉而去處理其他人。
沈玉桐将少年放好,自己重重坐在地上。他望着混亂的場面,一股無能無力的感覺湧上心頭。
人命在這個時代,不過草芥罷了。
而他什麽都做不了。
警察成功驅散了游行隊伍,抓了幾個人押上車,也不管地上死傷,開車絕塵而去。
等車子一離開,倒地人身旁很快圍上人群,接着便是不絕于耳的哭嚎聲。
沈玉桐在地上茫然地坐了片刻,剛剛那少年緩過勁兒,跑過來對他道謝,他擺擺手,站起身,邁着沉重的步伐緩緩離開。
作者有話要說:
寫這文是腦門一熱。連載到現在是心裏拔涼。沒想到在晉江寫文能撲街成這德性。
幸好我早有預見,存了很多稿。
為自己的機智點贊233333333333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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