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呀,人沒氣了!”
又過了幾日,雖然曹紀安嘴上還是咬死了不肯,但張氏心裏卻已經暗暗下了主意。
她先是挨家挨戶地上親戚家坐了坐,又同他們說了自己打算把孩子送進宮裏去的事,到底借到了點銀子。
然後她又用這借來的銀子買了幾斤羊肉和兩盒糕餅,帶着方啼霜和曹四郎,一起給楊老五家送去了。
楊老五笑眯眯地接了東西,然後伸手揉了揉方啼霜的發頂,方啼霜原想躲,但擡頭一見舅母眼神,于是只好乖乖站在了原地。
“這位小郎君模樣是俊,曹京那老東西這回倒沒唬我,”楊老五先是笑了笑,然後才問,“你叫什麽名?”
方啼霜怯生生地回道:“方啼霜。”
楊老五再問:“怎麽取了這麽個名兒?”
“因我是霜降那日淩晨生的,阿爺說我哭聲響亮,便取了‘啼霜’二字。”
楊老五滿意地點了點頭,又對張氏稱贊道:“年紀雖小了些,但人卻機靈。”
“霜兒這孩子,的确從小就招人喜歡,”張氏緊接着将曹四郎也往前一推,“這是我家四郎,您看看如何?”
楊老五仔細看了看面前這個比方啼霜高了半個頭的男孩,然後道:“唔……身體結實,模樣稍次些,但也還算俊朗——怎麽,張娘子打算一次送兩人進去?”
“我的确是這般考慮的,霜兒年幼不經事,心思又幹淨,平日養在家裏也沒舍得讓他幹過什麽重活,”張氏誠然道,“也不怕您見笑,我思來想去,總怕他在宮裏被人欺負了去,家中四郎雖不過總角之年,但性子略早熟些,也穩重點,我只盼他兩人在宮裏能夠相互幫襯着些。”
楊老五略作沉吟,然後才徐徐然道:“兄弟倆一塊,自然是好的,只是這……”
張氏也是個知情知趣的,他話音未落,張氏便将腰間荷包解了,将剛借來還沒焐熱的銀子放在了楊老五的手掌心上。
楊老五順手掂了掂手裏的荷包,旋即便喜笑顏開:“好說好說,娘子便安下心,将兩位郎君帶回去,好生安頓,五日後再将這二位郎君送入皇宮,事兒便成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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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裏這幾日的氣氛格外低沉,張氏雖然沒有明說方啼霜和曹四郎的事,但家裏的孩子到底也能猜到一星半點。
張氏最近對方啼霜和曹四郎也格外好,又不知道從誰家借了一匹布,連熬了好幾夜,給兩人一人趕制了一件蓮青色的襖子。
五日後的清晨,張氏一早給兩個孩子換上了新衣裳,又燒了水,讓兩人仔仔細細将臉洗淨了。
随後張氏捧起了方啼霜的臉頰,又細細瞧了瞧,方啼霜像她那薄命的小姑子,生了一對水靈靈的柳眉杏眼,正應了市裏那說書人言語裏那句:“眼如秋水無塵,膚如白璧無瑕。”
接着她又喃喃自語道:“你也是命不好,要是生在鐘鳴鼎食之家,做個富貴少爺,也該是個金玉般的人……”
張氏怕再晚些,丈夫和孩子們都要醒了,于是便一手牽了個孩子,急忙忙往門外走去。
将要繞過巷口時,方啼霜像是心有所感似地回了頭,只見他們家的大門邊上,趴了兩個人,一個是曹二姐,一個是曹大郎。
他心裏有些發堵,還來不及和他們兩人揮手告別,他們三人便已拐進了巷子中去。
家的影子恍惚間便朦胧了起來,只有兄長和阿姊不舍又複雜的目光,像是牢牢刻在了他的心上。
“四郎,”張氏一邊帶着兩人往前走,一邊開口道,“往後在宮裏,一定要好好照顧你小弟,知道嗎?”
曹四郎心裏隐約知道他們此行的歸宿,他輕輕一咬唇:“嗯,兒子明白——阿娘,往後我和霜兒是不是再不能回來了?”
張氏眼前忽然浮起了一層水霧,但她還是扯着嘴角笑了笑,緩聲安慰道:“只要你們乖乖聽話,等長大了以後就能回家了。”
說完她頓了頓,又對另一側的方啼霜道:“霜兒,你要聽你阿兄的話,在宮裏要小心謹慎,要是受了委屈……千萬要忍住了,別在貴人們面前掉眼淚,知道嗎?”
方啼霜含着淚,點了點頭。
他壓下想要哭的欲望,開口的時候鼻音特別重:“阿舅和舅母以後會進宮看我和阿兄嗎?”
張氏的鼻尖泛酸,她微微點了點頭:“嗯,只要霜兒和四郎聽話,往後舅母和你阿舅得了機會,便會進宮去看望你們。”
三人雖一路上也沒怎麽歇,但因着方啼霜和曹四郎腿短走不快,從長安城外郭的永陽坊步行至皇城,三人愣是走了好幾個時辰才到。
路過西市的時候,張氏破天荒給兩人買了一袋子糯米糕。
方啼霜這會兒又累又餓,一看見好吃的,便把方才的離愁別緒全給丢在腦後了,但他遲疑了一下,還是把第一塊米糕先遞給了張氏:“舅母,你吃。”
張氏揉了揉他蓬松的發頂:“舅母不餓,霜兒和阿兄吃。”
“舅母也吃。”
“舅母不愛吃這個。”
方啼霜這才小心翼翼地咬下了第一口,自從曹紀安出了意外之後,家裏的糧食總是不夠吃,有時候他和阿兄阿姊餓得只能一直喝水。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吃過這樣好吃的糕點了。
“好吃嗎?”張氏低頭問他。
方啼霜搖頭晃腦、腳下還蹦了蹦,他笑得很開心:“好吃,特別甜!”
張氏笑了笑:“那咱們霜兒就多吃點。”
快到皇宮門口的時候,張氏顯然放緩了腳步,方啼霜能感覺到她握住自己的手又緊了緊。
可不管走得多慢,最終他們還是站在了皇宮側門口,張氏給守門侍衛們呈上了憑證,侍衛們核對過後,才給讓開了一條小道。
張氏正要帶着兩個孩子上前,卻被侍衛攔下了:“娘子送到這裏便好。”
“再讓我送他們一程吧,”張氏人到了這,心裏忽然更不舍了,她懇求道,“還請您給通融通融……”
“宮闱重地,萬沒有通融二字,”這侍衛長算是個好脾氣的,又見來者是個婦人,語氣倒不是很差,只是勸道,“娘子還是請回吧。”
張氏再次摸了摸兩個孩子的腦袋,心裏濕漉漉的,眼眶裏卻是幹的,她的臉上露出了一個慈愛的笑容來:“以後要乖,要聽話。”
然後她又輕輕推了兩人一把:“進去吧。”
兩人依依不舍地穿過了侍衛們讓出的小道,再轉身的時候,身後已經被穿戎服、帶橫刀的侍衛堵了個嚴實,兩人試圖穿過他們的遮擋,再看一眼外頭的那位婦人。
可兩人卻被侍衛推将着往裏趕。
也就是這一刻,方啼霜心裏忽然湧上了一種難以名狀的悲傷,而這其中又夾帶了一種不太吉利的預感——
他覺得自己可能……再也回不去那個家,也再見不到那些親人了。
“那兩個小子,快到我這裏來,”一個宦官模樣的人尖着嗓子朝他們招呼,“你們跟着前頭這位,就在這兒候着,不許亂跑。”
一直沉默寡言的曹四郎忽然捉住了方啼霜的手,将還在向後張望的他拉到了那宦官所言的地方,接到人一隊人身後。
那一隊人有高有矮,大部分年齡看起來都比方啼霜稍大些,有活潑些的,已經和前後左右的人聊了起來。
“欸,你怕不怕?”
“當然怕,出門前阿爺沒和你說嗎?要想進宮,那可是要将咱們撒尿那處一刀割斷的……”
“你知道還來啊?”
“誰想來啊?前不久家裏活活餓死了個小弟,又病去了個阿姊,家中八個兄弟姐妹就剩六個,糧食卻還是不夠吃,阿娘說到這裏來至少可以吃飽飯,我可不想被活活餓死。”
那個宦官走上前,呵斥道:“都把你們的嘴閉緊喽,這兒可是皇城,天子腳下,是該你們磕牙打屁的地方嗎?”
“再有大聲喧嘩的,便依照宮規,先拖下去挨上幾板子。”
前邊的隊伍登時便安靜了下來,後頭的方啼霜和曹四郎對視了一眼,曹四郎輕聲對他說:“不怕,跟着阿兄。”
方啼霜點了點頭。
隊伍目的地的那間不大的小屋裏陸續有人被擡出,移到其他房間去,且一眼望去,被擡出來的人或昏或醒,但無一例外都是臉色蒼白,連唇上都無半點血色。
方啼霜又害怕又好奇,剛剛前頭那些人說話的時候,他也聽了一耳朵,只聽說是要割了什麽地方,便能吃飽飯了。
他很想問問曹四郎,但方才那老宦官卻一直站在他身側打量着他,臉上還時不時露出一種意味深長的笑容來。
方啼霜只好低着頭看自己的鞋尖,這雙鞋是曹二姐新給他納的,鞋頭給繡了只小麻雀,家裏其他兄弟姐妹的鞋子上都沒有,是阿姊單給他縫的。
轉眼間他們便已經到了那屋子近前,曹四郎別了他,先進去了,方啼霜耳朵很靈,隐約聽見裏頭傳來了好幾聲低低的嗚咽。
他沒忍住偷偷往簾子裏探了半只眼睛,卻看見正對着他的那張床上,一個蒙着頭巾的人手起刀落,血登時便濺在了他的頭巾與衣領上,然後他從那男孩兩腿之間拈起了一個帶血的物件。
待方啼霜看清了那是什麽東西,忽而便不自覺地往後退了幾步,而後兩眼一白,竟栽倒在了地上。
緊接着,原本好端端窩在琉璃瓦上的一只白貓突然叫了一聲,旋即自房頂一躍而下,兩只後腿結結實實地戳在了方啼霜的心口上。
他身旁的老宦官原是被遣到這物色新人的,他見方啼霜姿色出衆,故而見他往屋子裏探頭也未阻攔,正想籍此試試他的膽量,但沒想到這孩子竟是個不禁吓的。
後頭的人很快便亂做了一團,老宦官忙上前探了探方啼霜鼻息,手指剛搭上去半晌,他面色便驟然一變,尖聲道:“呀,人沒氣了!”
那肇事的白貓卻不知怎麽,也昏了過去,這貓身份可不一般,頸間系了塊小金牌,乃是先帝的寵貓,它的命可比這些被賣進宮的男孩們金貴多了。
所以其他聞聲趕來的太監竟也只顧着救貓,沒人顧得上旁邊那個斷了氣的八歲稚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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