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這衣裳會咬人嗎?”
待戚椿烨将方啼霜帶走之後, 裴野便轉頭看向曹四郎:“他是你小弟?”
曹四郎愣了一下,然後應道:“是。”
“可方啼霜, 不是早死了嗎?”裴野的語氣輕飄飄的,像是只是在與他談些閑話,“他的屍首還是你母親張氏拉回去的。”
曹四郎心下一慌,聽裴野的口氣,像是有關于方啼霜和他家的事兒,他都很清楚, 可他作為方啼霜的兄長,對自家小弟死而複生一事,卻是真的一點也摸不清頭腦。
平日裏兩兄弟又沒機會獨處,他甚至連聽方啼霜解釋的機會都沒有。
“奴婢也不清楚……”他眉間一蹙, “奴婢也以為啼霜他……”
裴野端詳着他面上的情緒變動, 忽的又問:“孤聽聞你年前曾追打過那小貓兒, 可有此事?”
曹四郎點了點頭:“那日奴婢被貓叫聲喚醒, 又想起自己那一道進宮的小弟,心下煩悶,故而失手打了它, 受懲之後奴婢已思過悔改……”
“倘若真是它害死了你小弟, ”裴野打斷他道, “它也合該挨你這一下——可方啼霜現在卻還活着,你要如何解釋?”
曹鳴鶴搖了搖頭:“奴婢……”
“這麽說,他方才那句所謂‘不足為外人道’,和你也沒說?”
曹四郎實在不知該怎麽回答,于是只好點了點頭。
“那你知道, 你家裏給方啼霜堆的那小墳包裏并沒有他的屍首嗎?”裴野一字一句, 很緩慢地說着。
曹四郎面上的第一反應總是出乎他的意料, 他看起來就像是當真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
他若是個成人,裴野必然會篤定他是心機深沉,可他只是個年歲不大的少年,畢竟礙着年歲,面上情緒與身上舉止反應,都是很難作僞的。
當然,也除卻他天資過人,僞扮得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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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戚椿烨帶着剛更完衣的方啼霜進殿來了。
裴野的注意力又重新落回到了方啼霜的身上,大概是這兒沒有合适他的衣裳,戚椿烨給他換上的是他穿小穿舊的舊衣。
看起來其實還很新,只是尚衣局每歲給他縫制的新衣太多,而他又長得太快,很多衣裳來不及穿兩次便壓了箱底。
可既是他穿過的衣裳,又不得随意地賞給宮人,所以要麽是積壓着,要麽就由宮人們擇一吉日燒毀了去。
戚椿烨挑的這件衣裳只是一件常服便裝,給方啼霜穿也不算太過逾制,再說方啼霜才剛也穿了皇帝的那件披風,戚椿烨也不見他動怒,故而他揣摩着皇帝的心思,料想他給方啼霜換這身衣裳應該也不會出什麽差錯。
裴野的目光向下壓,只見方啼霜身着一件天青色的圓領袍衫,及腰的長發被束成了一個小冠,看起來幹幹淨淨的,像個富貴人家的小郎君。
“過來。”裴野道。
方啼霜一回生二回熟,很順從地就走到堂上去了。
到了桌案一側,見皇帝提筆,于是方啼霜便伸手在硯臺裏添了些水,然後拾起墨塊便開始研磨。
堂下立着的曹四郎則悄悄瞄了一眼堂上那人,只見自家那小弟看起來竟不是第一回 幹這事兒的樣子,面上還略帶一絲憨笑,很有些沒心沒肺的意思在。
方啼霜可不知道他方才走後,他阿兄都經歷了如何一番波濤暗湧,只知道這小皇帝待貓待人都挺和善,雖然時常喜歡捉弄貓、捉弄人,但他肯定是個好人。
他還讓人給他衣裳穿,沒讓他在半光着身子跪在底下,可見這小皇帝的心地還挺善良的。
不過雖然方啼霜覺得裴野是個好人,但裴野可不覺得方啼霜真是個沒心沒肺的小傻子。
“你,”裴野忽然問,“家住何處?”
方啼霜脫口回道:“豫州……後來跟着阿娘來到了長安城。”
裴野很快便捕捉到了他言語裏的信息:“你阿爺呢?”
“死了,”方啼霜面上頓時顯出了幾分傷心之色,不像是裝的,“我阿娘說讓湊些銀子去免了此役,可阿爺不肯,說要保家衛國,阿娘就說他是傻子,我以前覺得阿娘說的不對,可後來阿爺再沒能回家,我就想,阿娘其實是對的。”
裴野又道:“為國捐軀乃是英雄之舉,你阿爺該是英烈,怎能說是傻子?”
方啼霜犟嘴道:“可我不想要英雄,我只想要阿爺,他連屍骨都流散在他鄉,世上哪有這樣凄慘的英烈?”
“可若沒有人來衛國,我朝萬千生民又何來的家?”裴野反問。
他自幼讀聖賢書,學治國之韬略,凡事只喜歡從大局來看,這些一人一家的繁盛興衰,他聽來只覺得小器,也并不是覺得他們就不慘、不可憐,只是很難觸動他的心。
可方啼霜不一樣,他眼裏沒有那些大而無當的心懷,他只知道自己的阿爺戰死了,屍骨回不了家,朝廷發放的撫恤金經過層層克扣,到他們孤兒寡母手裏還不夠他們吃飽飯的。
“不是你的阿爺死在戰場上,你也不會吃不飽飯,你怎麽會知道呢?”方啼霜心裏有些莫名的憤怒,眼裏頓時汪了幾滴眼淚,口不擇言道,“我阿爺他每日都會給我帶好吃的,他還會用草編螞蚱,編兔子……”
他心裏情緒很滿,可說出來的話卻顯得有些不盡如人意。
裴野冷冷地看着他,似乎也動了怒。
沒人敢這樣教訓皇帝,除了帝師和他的幾位尊長,但那都是他的長輩,他可以虛心受教。
侍立在一旁的戚椿烨與堂下宮人心裏皆是一驚,沒想到這小孩竟這樣膽大,戚椿烨估摸着依規矩,方啼霜怎麽也得被罰個笞刑三十。
那實打實三十個板子下去,即便是成人也未必能受得住,何況這樣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娃娃。
曹四郎觑着皇帝的神色,毫不猶豫便朝他跪下了:“陛下,霜兒他少不經事,口無遮攔,并非有意冒犯——霜兒,還不快跪下向陛下謝罪!”
方啼霜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說了“錯話”,可他并不覺得自己說錯了,只是覺得自己不該把這話說給皇帝聽。
他看了看堂下一臉擔憂的曹四郎,正欲要跪,卻聽那座上之人忽然徐徐開口:“罷了,童言無忌,別把衣裳跪髒了。”
方啼霜就快要跪下了,聞言身形一晃,忙擡手扒住了桌案的邊緣,然後形容艱難地爬了起來。
他此舉讓裴野不禁想起了那小貓兒,那小貍奴尋常也喜歡這樣扒着桌案,趴上來偷瞄一眼他在做什麽。
戚椿烨見狀也給了曹四郎一個眼神,示意他趕緊起來,曹鳴鶴很機靈地從地上爬了起來,又退回到了邊上。
他原本都做好替弟受罰的準備了,不料皇帝卻這麽高高拿起,又輕輕放下了。
方啼霜見他并不打算追究,于是又重操舊業,繼續開始研墨。
這回他很老實地不再開口說話了,皇帝也沒再找他搭話,方啼霜就這麽安靜地看着裴野寫字,他發現他來來回回就寫着那四個字。
內有……內有什麽來着?方啼霜覺得後面兩字自己好像曾經見過,但又好像沒見過。
還沒等方啼霜想明白那後兩字是什麽意思,裴野忽然就從寫好的宣紙裏抽出一頁來,然後轉身遞給了戚椿烨:“小貓兒找着了嗎?”
“回陛下,還沒消息。”戚椿烨雙手接過了那張宣紙。
“等有了消息,記得即刻來告訴孤。”
“是。”
“孤有些乏了,”裴野站起身,“今日就早些更衣入寝吧。”
戚椿烨忙跟上他,曹鳴鶴看了眼桌案邊的自家小弟,也跟着同去了。
可就在裴野行将離開正殿之時,他忽地腳下一頓,回頭看向方啼霜:“愣着做什麽?”
方啼霜怔楞了片刻,然後擡手指了指自己:“奴婢也要跟去嗎?”
“那是自然,”裴野冷淡道,“今晚你給朕守夜。”
方啼霜雖然不明所以,但還是乖乖跟了過去,他一路小跑着上前,随後跟在了曹四郎的身邊,兩兄弟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
到了皇帝寝殿,裴野行至一扇半透光的屏風之後,戚椿烨連忙跟上,又招呼了一眼曹鳴鶴,打算替皇帝更衣。
不料裴野一擺手,卻道:“都退下吧。”
戚椿烨腳步一滞,又與曹鳴鶴對視了一眼,兩人便雙雙退到了屏風後頭。
而跟在他們屁股後頭打算一道離開的方啼霜卻被叫住了:“你、留下。”
方啼霜只好停住腳步,身子再往後一轉,見裴野正在解衣帶,他也完全沒有要上前的意思,反而警惕着“非禮勿視”四個字,伸手将雙目遮了起來。
裴野偏頭看了他一眼:“你站那麽遠做什麽,還不快過來伺候孤更衣?”
方啼霜怔了怔,他左右再沒有旁人了,因此裴野口中這個“你”,應該只能指的是他。
站在屏風外的曹四郎心裏一慌,小聲對戚椿烨道:“公公,霜兒他不會……”
戚椿烨看他一眼,而後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噓,別說話。”
屏風內的方啼霜硬着頭皮上前,而後笨手笨腳地開始替裴野解起了衣帶,他尋常沒接觸過這樣複雜的衣物,因此動起手來也顯得格外的不熟悉。
可偏皇帝今日這件衣袍穿的格外隆重,剝了一層還有一層,根本脫不到頭。
再見那刺繡料子、一金一銀的絲線交錯,其間又點綴着數百顆東珠寶石,在葳蕤燈火下熠熠生輝,弄壞了哪顆都是把他囫囵賣了都賠不起的價格,故而方啼霜脫的小心翼翼的,連手指尖都在發抖。
裴野低頭瞧見,便輕聲揶揄:“這衣裳會咬人嗎?”
方啼霜在心裏惡狠狠地踹了他一腳,但面上卻慫得一動也不敢動,只怯怯道:“不咬人,但我害怕。”
“怕什麽?”裴野明知故問。
“怕把陛下的衣裳弄壞,”方啼霜微微皺了皺眉,他覺得裴野有些啰唆,很影響他解人衣裳,可他是皇帝,方啼霜又不敢對他甩臉子,于是只得老老實實地回答道,“我覺得這一顆珠子都比我要值錢。”
裴野笑了笑:“無妨,弄壞了孤也不要你賠。”
“真的?”
“孤從不食言,也從不心疼衣裳。”
聽他這麽說,方啼霜手上力道卻半點也沒加重,裴野是不心疼,但他還是心疼銀子的。
“都不要你賠了,怎麽還這樣束手束腳的?”裴野很想打哈欠,可他忍住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每次一遇上這小奴,他就格外得困,這小奴簡直比太醫開的安神香要管用的多。
方啼霜想了想,然後嘀嘀咕咕地答道:“可我舍不得,這一件差不多就夠我吃一輩子的飯了,這一套衣裳,換下的大米能把大明宮給堆滿嗎……”
他這句很務實的話,不知怎麽就戳中了裴野的笑點,但礙于面子和威嚴,皇帝還是板住了一張臉。
可一想到在這小奴眼裏,這件冕服就等同于無數大米,皇帝還是有些忍俊不禁,可忍着忍着,他忽然就打了個情難自抑的哈欠。
旋即他便忍不住笑了,方啼霜看他笑得這麽莫名其妙,于是也跟着他一道開始笑。
屏風後的兩人皆是一頭霧水,不知怎麽裏頭忽然就笑作一團了。
方啼霜抱着皇帝換下來的衣裳,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手上一軟就把衣裳弄掉在了地上。
聽見那衣裳落地的身上,裴野面上的笑意忽的一止,為了掩飾自己的尴尬,于是便冷聲道:“行了,閉嘴。”
方啼霜這會兒又很識時務了,他立刻止住了笑,然後蹲下去把不慎掉落的衣裳一一撿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各位的收藏、訂閱和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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