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你湊過來,我悄悄和你說
裴野自認為自己是有着極高的涵養, 才沒與這小奴一般計較。
他正要開口說話,卻見那方啼霜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然起身, 而後“蹬蹬蹬”地竄出去了挺遠。
“你做什麽跑?”裴野沒好氣道,“給孤滾回來!”
方啼霜方才錘人的時候倒是很有氣勢,這會兒卻全然變了個模樣,慫兮兮地朝他這裏喊:“那您說好了別打我,也別叫別人來打我,我也不想去刑司。”
皇帝冷聲反問:“怎麽只許你打孤了?‘禮尚往來’的道理你不懂麽?”
方啼霜忖了忖, 認為他說的有點道理,于是委曲求全地往回走了兩小步,然後怯聲道:“那你要輕點還手,我剛剛打的也不重呢。”
“你怎麽知道不重?”
他這麽一問, 方啼霜忽然也有些不太确定了, 可他明明記得自己方才那一拳過去, 那小皇帝既沒哼哼, 面上也不見痛苦之色,怎麽會真打重了?
可裴野問完那一句便不說話了,他頓時有些心虛, 于是又一步一頓地挪回到了原來的位置上。
“那您要打我板子嗎?”方啼霜小心翼翼地問, “我很怕疼, 最多只能忍一板子,唔……半板子行嗎?”
皇帝從未見過敢這樣和他讨價還價的人,但見他那一臉很為難的模樣,不由又覺出幾分好笑來了:“杖刑都是從整十罰起,最少也要罰十板子, 哪有只罰一板子的道理?”
“啊?”方啼霜忽然有些後悔自己打他那一拳了, 只輕飄飄的一拳, 卻要換來一頓板子,這怎麽想也不值當,“那不然……還是您還我一下吧,就別勞動刑司的公公們了,都這麽晚了,他們肯定都睡熟了。”
“可以。”裴野點了點頭,緊接着便作勢捏緊了拳頭,像是要忽然發狠,而後一拳垂死他似的。
方啼霜聳着脖子,立刻認命地閉上了眼,然後提醒皇帝道:“好了,你可以打了。”
裴野只意味深長地盯着他那張臉,手上卻一動也不動,方啼霜原本已做足了心理準備,可皇帝這麽磨了他片刻,他的耳畔便只剩下那夜風略過樹葉窸窸窣窣的聲響。
他聽見那夜風中夾雜着遙遠的蛙聲,以及樹梢上搖曳着的點星的蟬鳴,方啼霜就這樣慢慢的,忽然聽見了來自自己胸膛裏的心跳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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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啦。”方啼霜又提醒了他一遍。
裴野将那時間拉得越長,他心裏就越害怕,總疑心這小皇帝是不是在蓄力,然後再一拳打死自己。
方啼霜忍不住皺了皺眉,随後又補了一句:“你要打的時候能告訴我一聲嗎?我害怕……”
裴野依然沒吭聲。
方啼霜閉着眼,幾乎聽不見一星半點的、屬于面前之人的聲音。
他的心跳愈來愈快,害怕的情緒已然是籠罩過了頭頂,這外頭的月光雖然明亮,可到底不及白日裏,更何況眼下他耳邊連一點屬于人的動靜也沒有……
方啼霜突然睜開了半只眼睛,也就在此時,他忽的瞧面前人的拳頭往他這兒砸了過來,他下意識地便往後一挪。
直等那一拳落在他身上了,方啼霜才發現,裴野那一下不過是一個高高揚起、又輕輕落下的玩笑,最後只是很輕地在他胸膛上貼了一下,這便算完了。
方啼霜怔楞了片刻,面上緩緩地轉悲為喜,又忍不住發自內心地感慨道:“陛下,您可真是個好人。”
陛下沒理他。
挨過了這一下,方啼霜心頭的害怕情緒退下去不少,緊接着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突然撐着手跳下了那條躺椅。
而後他蹲下身去,凝神去看他掉下來的那顆很完整的小乳牙。
他像是犯起了愁,苦着臉不知道在想什麽。
椅上枕着隐囊的裴野忽而有些口幹,可這兒并沒有趁手的奴才可使,于是他只好把目光再度挪到了方啼霜身上:“方啼霜,過來給孤倒杯茶……”
說到這裏他話音一頓,突然想起這只茶壺方才被那小奴整個提起來對着壺口牛飲過,于是頓時又覺得自己不怎麽渴了。
方啼霜聽見他這半句話,本來已經小跑到桌案邊上握住那茶壺柄了,又聽他忽然頓住了,于是便偏頭望向了他。
只見皇帝面上露出了少許嫌棄之色,然後道:“唔……罷了。”
方啼霜知道他是在嫌棄自己,心裏卻有些不太能明白他們這些貴人的臭毛病。
在家裏他們兄弟姊妹加上舅舅舅母一共有八個人,每人能擁有自己的一副碗筷都夠嗆,平日裏喝水也就是拿個瓢在水缸裏舀起一碗水就喝,家裏八口人喝水做飯也全指着那一只瓢。
兄弟姊妹們誰也不嫌誰,哪裏有這宮裏這樣多的規矩。
不過他這會兒倒是知道不能再以己度人了,這些宮裏的貴主肯定要比他們這些窮人要講究得多,更別說面前這位還是皇帝,是這世上再尊貴不過的人物了。
“你那乳牙……要怎麽處置?”裴野忽然問。
方啼霜撓了撓頭:“我聽舅母說,要是下排的牙掉了,那就要把牙丢到屋頂上去,若是上排的牙掉了,便要将其丢去床底下,否則新牙是要長不好的。”
裴野早早的便沒有了生母與乳娘,身邊也不曾有人與他說過這樣的習俗,掉下來的乳牙都被他埋進了花壇裏,新牙照樣是長的很好。
可他也并不覺得這樣的民俗蠢,到底都只是一種美好的寄願而已。
“那你怎麽還不去撿?”他又問。
方啼霜一撇嘴:“可它不是還沾着我的口水呢?”
裴野笑了笑:“怎麽?自己吐的還嫌髒?”
說完便丢了一條擦手的絹布給他:“接着,用這個包着手撿。”
方啼霜接過那條質地柔軟的綢帕,這樣一條帕子,在外頭不知道能換多少米,夠煮多少碗粥,然而他卻奢侈地要拿這帕子去撿那顆髒兮兮的乳牙。
他有些舍不得地将那條帕子揉在手裏搓了搓,然後才慢吞吞地蹲下身去,捏起了那顆乳牙。
“撿好了?”
“嗯。”方啼霜點了點頭。
皇帝站起身,與他一道走到露臺邊上,露臺旁便是貓舍,方啼霜記得這正前方向上……那大概是婉兒那屋的房頂。
方啼霜猶豫了一會,總算确定好了位置,然後将那顆牙放在手心裏重重一掄——
他到底還年幼,臂力不足,發力又發的很不巧,只見那顆乳牙在琉璃瓦邊緣磕了一下,然後便彈到了露臺與那房頂的夾道之中去了。
方啼霜下意識往露臺邊緣的欄杆上一趴,伸手想去撈那顆乳牙:“啊,我的牙!”
他身側的裴野忙伸手扯住他的衣領,這點高度把人摔死倒不至于,但摔傻摔殘還是很有可能的。
皇帝冷聲提醒道:“你當點心。”
方啼霜方才差點就這麽滑下去了,他尋常當貓當慣了,這樣的高度,壯個膽跳下去也沒什麽,故而第一反應是要跳出去捉住那顆牙。
這會兒他心有餘悸地抱住旁邊的柱子,緩了一會兒才順過氣來,扭頭與皇帝道了句謝。
“舉手之勞,”裴野淡淡然道,“而且陛下是個好人。”
方啼霜愣了一愣,這才反應過來這句話是方才自己說過的,皇帝這是在打趣他。
他對着裴野狡黠一笑,兩汪含水的杏眼就像是今夜空中高懸的那只月牙,靈動又漂亮。
“那陛下不如就好人做到底,陪我下去找找我的牙,”方啼霜有點兒怕黑,于是伸手就拽住了少年天子的衣袖,嘴裏還在催促道,“快點快點。”
那動作實在很粗魯,沒半點對一個皇帝該有的尊重,裴野心裏那點兒剛剛凝起的對他的欣賞之意頓時又碎掉了。
兩人在那草圃裏摸瞎似的找了幾圈兒,皇帝便有些不耐煩了,方啼霜因為丢的是自己的牙,于是心裏倒是很耐煩,只是這夏夜的草圃裏蚊蟲格外多,沒一會兒小孩兒便被叮了一身的包。
他身上癢的不行,一邊滿地找牙,一邊在身上左撓撓右撓撓的,沒多久也受不了了,惱羞成怒道:“不找啦不找啦,我不要這破牙了,要癢死我啦!”
皇帝拽着他出了夾道,然後去喚了幾個宮人過來,讓他們提着燈去找牙,自己則帶着方啼霜上了露臺,又讓戚椿烨去換了壺茶來。
他半倚在躺椅上喝茶,而方啼霜則在那裏抱着柱子往下瞧,看了一會兒他忽然回頭:“陛下你快來看,好大的流螢。”
裴野放下茶盞,然後緩步走過去,再朝下一望:“哪來的流螢?”
只見那小孩兒晃晃腦袋很神秘地一笑:“只有我能看着,陛下太笨了,所以瞧不着。”
他童言稚語的,皇帝聽了倒也沒生氣,反而還很虛心求教似的偏頭問他:“那麽方小夫子,勞您給指教指教。”
“你湊過來,我悄悄和你說,”方啼霜朝他招招手,“過來過來。”
裴野心說:好沒規矩。
可上半身卻已然側了過去。
方啼霜附在皇帝耳邊,輕聲道:“就是……就是哈哈哈哈哈……”
他都還沒說出口,自己就先被自己逗笑了,他的肩膀微微聳動着,趴在裴野的肩膀上,整個人笑得眼淚花花。
裴野耳朵都被他笑癢了,于是不輕不重地将他推開去,欲擒故縱道:“孤不想聽了。”
方啼霜忙追上來捉他的手腕:“我要說我要說!”
皇帝冷着臉,很刻意顯出幾分厭煩來:“那你快點說。”
小孩兒這會兒想笑也不敢笑了,忙小聲道:“我就是想說……我覺得下面那些提着大燈籠的公公們很像流螢。”
裴野也随着他的目光往下一望,只見那些宮人們手上提着的燈籠在夜風中微微搖曳着,忽明忽暗,乍一眼望去,倒真像是那飛火流螢。
很大只、很笨重。
小皇帝仔細想了想,忽然也沒忍住勾了勾嘴角。
方啼霜見他笑了,于是也愈發覺得自己的想法實在是很好笑,一開始還笑得有些矜持樣子,可笑着笑着他便腿一軟蹲在了地上,好險沒把自己笑岔過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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