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你願不願意走?”

裴野批閱奏章, 方啼霜便趴在桌案一邊念書,念得嗡嗡作響, 活像是一小群蜜蜂在振翅。

裴野那樣喜靜的人,竟也不嫌他吵,偶爾還開口糾出幾處他讀錯的地方,方啼霜倒是很虛心地改了口,但還是有些驚奇地問:“陛下,你眼睛分明一直看着奏章, 怎麽還能糾我的錯?”

陛下沒好意思說,那些啓蒙讀物他早就倒背如流了,當時在課上學過便記下了,根本用不着回去再做功課, 又怕打擊了小孩兒的信心, 因此他只說:“孤聽着呢。”

方啼霜支着腦袋, 很苦惱地說:“我一瞧這些字, 我就腦袋犯暈、想睡,明明已經讀過好些遍了,可就是記不下來, 陛下, 這病秦太醫能看嗎?”

裴野從學時沒遇見過這樣的困難, 因此也無法解他的疑,只輕聲答道:“讀書不可急于求成,既是仙藥也治不了懶病,你只管好好學,孤又不逼你去考學做官, 不急。”

方啼霜一撇嘴, 氣鼓鼓地說:“可夫子急啊, 我若學不會,他可要打我手心的。”

裴野聽他的語氣,莫名有些樂了:“他這麽兇啊?”

“可不是嗎?昨個來的時候還給笑呢,今個就嚴得不行,還不是陛下你給教唆的1”小孩兒憤憤然道。

“怎麽就是孤給唆使的了?夫子本該就是這樣的,嚴師才能出高徒,”小皇帝頓了頓,而後又随口胡謅了一句,“當年孤也沒少被崔閣老打手心。”

方啼霜眼睛微亮,聽說裴野這樣聰明的人,竟也要被老師揍,他便覺着心裏平衡了,可又疑心裴野是在說謊哄他高興,于是又将信未信地問:“真的?可你是皇帝,他怎麽敢真打你?”

裴野夾了他一眼:“你倒是知道孤是皇帝,那上回那一拳是狗打的?”

方啼霜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依然覺着自己很有理:“誰叫你騙我,那回可差點要渴死我了都——陛下你還沒回答我呢,那崔閣老真敢打你嗎?”

“孤騙你做什麽,那時孤連個儲君也不是,他怎麽不能打了?”

方啼霜心裏頓時有些莫名的高興,又很八卦地問他:“那陛下怕嗎?你那時哭沒哭過?”

裴野本來就是随口胡說哄他的,他自幼過目不忘,又勤奮刻苦,尋常連挨罵都極少,更不可能挨打。

他們這些皇子,哪個不是金尊玉貴的?師長們若非要訓責,也是罰他們貼身帶着的小書童,那戒尺無論如何是敲不到他們手心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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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沒什麽經驗的裴野只好敷衍道:“有一點吧,但沒哭過。”

“啊?”方啼霜的表情看上去還頗有幾分遺憾似的。

裴野覺得他實在很欠教訓,于是不輕不重地給了他一肘子:“還不背書去?就知道犯懶開小差。”

方啼霜不甘示弱,也還了他一肘子:“還不批奏章去?就知道陪我說話,影響我讀書。”

兩人于是各自歸位,過了半晌之後,又忽然異口同聲地笑了起來。

方啼霜念了沒一會兒便困了,在那兒不自覺地點着頭,裴野輕拍了他的後背兩次,方啼霜才勉強又清醒了一會兒。

可等到裴野合上最後一本奏章後,偏頭便見那小孩兒已經趴在桌案上睡着了,更準确地來說,應該說是把頭埋在書卷裏睡着的,也不嫌硌得慌。

裴野将他從椅上攔腰抱起時,發現他額頭與鼻尖都硌紅了,飽滿光潔的額上,還印上了兩行淺淡的墨跡。

皇帝笑了笑,而後抱着他行至廊檐之上,候在外頭的戚椿烨緩步上前,有些猶豫道:“陛下……”

陛下擡眸看向他,聲音極輕:“噓,別出聲。”

戚椿烨于是只好跟在他身後,輕手輕腳地跟着那似乎有些鬼迷心竅了的皇帝回了寝殿。

是日清晨,小貓兒因昨日睡足了,倒是醒得很早,沒再讓婉兒他們憂心要如何叫他起床。

昨夜他怕得要死,可今晨夫子卻像是忘了昨日留下過功課似的,好像壓根就不記得要考課的事了,小貓兒心裏不免有幾分慶幸。

又不由得心想,早知道昨夜就不要那樣刻苦了,害他連睡也睡不安穩,夜裏直做噩夢,夢見連他的食盤裏都堆滿了小山高的書,游隐責令他不把這些書啃完就別想睡覺。

連裴野也拿着戒尺在旁邊幫腔,可把小貓兒給委屈壞了。

小貓兒今日聽課聽得格外認真,因為生怕夫子一不高興就記起了昨日的留堂功課。

而坐在他身後的曹四郎卻是記着的,為着小弟,他也沒和游隐提起。

可臨到放堂時,夫子卻把他倆都叫住了,說是要考課。

小貓兒心裏一咯噔,擡頭便看見那夫子盯着他,有些奸詐地一笑:“還以為夫子我把昨日留下的功課給忘了吧?”

小貓兒很谄媚地一搖頭:“喵嗚~”

他緊張地直甩尾巴,感覺昨夜才記下的字,睡一覺醒來便全送給周公去了,眼下腦子空空,只好不停地給身後的阿兄使眼色,希望他能搭救自己。

游隐一拍書卷,肅然道:“看旁人做什麽?看書!”

小貓兒腦袋一抖,只好垂着腦袋去看面前的書頁,夫子不考他千字文,只問他《爾雅》,游隐每念一字,小貓兒便憑着記憶用爪子拍在一個字上。

他只要拍錯一個字,便會被夫子兇一句,然後就聽他說:“把手伸出來。”

小貓兒雙目緊閉,一邊抖着一邊翻出了半邊貓爪,然後夫子就會不輕不重地敲一下他的手心。

不過說實話,那嫩粉色的肉墊雖然瞧起來脆弱,可因着平時也是用來走路的,皮其實并不算薄,因此被打起來其實也不咋疼,可小貓兒就是害怕。

然而走運的是,那夫子一路盤問下來,小貓兒也并未錯上幾個字。

等他考完了小貓兒,不僅方啼霜自覺松了一口氣,連游隐也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氣,他還生怕這小貍奴不用功,一會兒錯太多讓他給打壞了。

游隐看向後頭的曹四郎:“你呢?功課做了嗎?”

曹四郎立刻站起了身,而後将那《千字文》與《爾雅》第一篇全背下來了,比平時說話還順溜,連一字不漏、一字也不差。

小貓兒在旁邊聽得目瞪口呆,真真是佩服極了他。

游隐也感到很驚奇,他一開始就是把他當個擺設來看,沒想到這小宦官竟如此勤奮,當即便問:“你叫什麽名?”

曹四郎原本想脫口而出自己的原名,可話音一頓,卻又改了口:“奴婢姓曹,名鳴鶴。”

游隐覺着他不卑不亢的,想是個好孩子,故而便評了他一句:“不錯。”

只是得了老師這不濃不淡的兩個字,曹四郎心裏卻不知有多歡欣、多雀躍。

他志在雲天,卻不得不困囿于這深宮之中,他心裏對母親的無奈之舉并沒有怨怼之意,畢竟他若留在家中,也是渾渾噩噩地活着,等歲數大了,再去誰家做個學徒,學一門手藝,這輩子也還是這樣過去了。

可進宮為宦這條路,卻是讓他全然斷了這些念想,他心裏到底還是遺憾的,卻不想游隐的出現又讓他重新點燃起了希望。

轉眼幾月便飄過去了,夫子終于給他們放了假,方啼霜迷迷糊糊地在這宮裏又度過了一年。

元日前後那幾日,小貓兒格外想家,每回一變人,他就老纏在裴野身邊念叨着想回家看看,把皇帝的耳朵都快叨出繭子來了。

“就回這一次,”方啼霜搖着他的手腕,半帶撒嬌道,“我只瞧一眼就走,陛下若是不放心,我便變作貓兒回去,反正他們也不知道我是誰。”

方啼霜近來隐約已經能夠控制自己的變幻了,雖然還不太熟練,但努力一下還是能控制得住的。

裴野沒給正面答複,只偏頭問他:“孤為何不放心?”

方啼霜其實也說不大清楚,可他求了裴野這麽多回,總覺着他好像不太樂意讓自己回去的模樣,他雖然嘴上不說,可方啼霜就是知道他心裏不高興了。

于是方啼霜嘟囔着嘴,含糊道:“我也不知道啊……可陛下總不答應我。”

裴野晾了他一會兒,心裏不知在想些什麽,過了半晌,他忽然又開口道:“罷了,等孤什麽時候得空了,便帶你出宮去逛逛。”

他沒說讓他回家,但方啼霜也依然很高興,裴野讓出宮這事便已經超出了他的心裏預期了。

他圍着皇帝,很快樂地跑着繞了他一圈,而後又追在裴野身側,叽叽喳喳地問他:“真的?陛下可不準騙我。”

裴野:“真的。”

方啼霜稍稍一頓,而後又問:“那咱們能不能帶上阿兄一起?”

皇帝看他一眼,然後很冷淡地說:“只有我們,也只有這一回。”

方啼霜心裏多少還是有些失落:“那好吧,”

很快便到了上元節那日,裴野難得歇假,說要帶小貓兒出宮去看花燈,只見那小貍奴一個鯉魚打挺,立刻便從團蒲上飛了起來,而後很激動地朝裴野叫喚道:“喵!”走!

緊接着,小貓兒把自己憋在被窩裏,努力了好一會兒,這才終于化作了人形,随後他又換上了今歲裴野才讓司衣局給他做的新衣裳。

這是件柿紅色的圓領袍衫,上綴一條雪白色的狐尾圍脖,方啼霜被宮婢們環繞着,梳洗得幹幹淨淨,一眼瞧上去,只覺得比那些權貴家養的貴郎君還要像嫡少爺。

裴野在燈下瞧了他許久,直到小孩兒過來牽他的手,他才恍然醒過神來。

方啼霜搖了搖他的手臂,掌心裏軟乎乎的,緊緊貼着他那練出薄繭的手掌:“陛下,你怎麽發呆了?”

裴野牽着他往外走,直到登上了車,才終于緩聲回答道:“孤若有個小弟,也該有你這樣大了。”

他生母一屍兩命時他才五歲,陛下曾聽乳娘說過,那日周氏小産下來的死胎也是個男孩兒,若也随了他生母的長相,想來也當是方啼霜這樣靈巧可愛的模樣。

方啼霜并不清楚他生母的事,還以為是裴野感到孤獨了,于是便很鄭重地拍了拍皇帝的手掌,看着他的眼睛道:“那往後霜兒也做陛下的小弟,陛下就做霜兒的六阿兄好了。”

裴野看着他那天真的笑意,心裏如同被蟻蟲爬過似的,又麻又癢。

他不願在面上流露情緒,于是便偏過頭去,掀簾看向車窗外,外頭正飄着小雪,搖搖晃晃地落,絨花似的,也不凍人。

過了片刻,坐在他身側的方啼霜忽然聽見陛下很輕地開口問:“孤若同意讓你離宮歸家,你願不願意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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