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這裏可有一個名叫阿厘的醫女?……
軍營的人送公文的時候,謝陟厘正忙着給王大娘家的母豬接生。
這母豬是頭胎,自己也驚慌得很,謝陟厘費了半天勁才把豬寶寶推出來,待得胎衣落地,才松了口氣。
“黑花啊,辛苦了。”謝陟厘輕輕拍了拍兀自哼哼唧唧的母豬,低聲道,“當娘了要好好奶寶寶啊。”
王大娘笑眯眯地在旁邊看着。謝陟厘不是西角城經驗最老到的獸醫,卻是下手最細致的獸醫。不管是豬啊牛啊羊啊,經過她的手,絕不會冒險傷了牲口的性命。
尤其是生産的時候,許多獸醫手重,往往是一胎生完了就不管下一胎,所以像這種接生的活兒大家都愛找謝陟厘。
獸醫可不是什麽輕閑活計,很少有女子願意幹,尤其還是像謝陟厘這麽年輕的女孩子。
這會兒謝陟厘半身是血,半身是汗,臉上都蹭上了血印子,但仍然難掩五官的清麗。
旁人若是髒成這樣,一定沒人願意挨着,可謝陟厘髒成這樣,卻依然有股說不出來的恬淨,就像一朵清晨初開的茉莉花,哪怕沾上了泥水,也依然是一朵茉莉花。
到底是皮膚白,占得巧啊。王大娘贊嘆,北疆的風沙大,卻也像是不忍心把這姑娘吹皺似的。
謝陟厘接過手巾擦了把臉,白皙的肌膚像是擺在銀樓裏的羊脂玉,在粗陋的豬圈旁也能發出光來。
“該是辛苦你才是了啊,阿厘。”王大娘笑眯眯地,“走,快跟我到前頭去坐坐。”
謝陟厘知道這一坐下肯定就是一個時辰起不了身,她生命當中已經不知道有多少個時辰就是這麽被拉着坐沒的。
于是她站着沒動,只要水洗淨了手,口裏交待王大娘第一天給黑花喂些稀粥,明天再給稠粥,中間記得喂些鹽麸水,然後就準備往後門走。
“知道了知道了,大娘我養的豬比你見過的還多呢。”王大娘拉着她的手不肯松,“上你看,你二哥哥要去雲川城當書吏了,明兒就動身,今兒正好治了桌酒菜,幾個親朋都過去給他送行,來來來,今兒你是功臣,一定要來坐席。”
不!
謝陟厘心中連聲高喊,嘴裏說出來的卻是:“恭喜大娘,恭喜二哥,可我還要去給小羽做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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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做什麽飯?喊他過來吃就是了,今兒有他最喜歡的大骨頭,他可好一陣沒來我這兒吃了。”
“我……我這樣不好見人,總要換一身衣裳……”
謝陟厘說完這一句就後悔了,這個借口太失敗了,王大娘下一瞬眼睛就閃閃亮:“哎呀呀我還有幾件年輕時候穿的衣裳,顏色好得很。別看我現在這樣,年輕的時候身段兒跟你一樣呢,來來來,我幫你梳洗,準保好看!”
一面說,一面拉着謝陟厘就走,攥在謝陟厘腕上的手跟鐵汁子鑄起來似的。
謝陟厘心說方才讓你按住黑花的時候怎麽沒這麽大力氣?但這會兒掙脫不得,拒絕的話又不好意思出口,只見躺在豬圈裏的黑花哼唧兩聲,眼神裏仿佛透着同情似的。
謝陟厘再一次生出了感慨——跟人打交道真是太難了,就讓她這輩子跟豬一起過吧!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跟着有人在門前高喊:“謝陟厘在這裏嗎?”
“在,在呢!”
謝陟厘背上醫箱,三步并作兩步前頭去。真是萬幸!定然是有人到家裏找她幹活,小羽告訴他上這裏來的。
王大娘一心想為她撮合的王家二哥果然已經在前廳了,謝陟厘只慶幸午飯時候還沒到,王家的親朋還沒來,只有王二哥一個人。
她的眼神盯牢前面,只做出無暇他顧的匆忙,直奔大門口。
王二哥一向自恃自己讀過幾年書,認得幾個字,并不是很把一個獸醫放在眼裏,主要是看在謝陟厘出落得越來越秀麗的份上,才纡尊降貴在這裏等她。
謝陟厘很感謝這他這份高傲,因為這高傲讓他只能“哎”上一聲,絕不可能追過來。
自從師父師母離世,王大娘對謝陟厘姐弟兩個沒少照顧,每每謝陟厘忙着出診的時候,小羽都是坐在王大娘的飯桌上的。
因此要拒絕熱情的王大娘非常困難,但要忽略這麽一聲“哎”就容易多了,謝陟厘只當聽不見,腳不沾地直接沖到了門口。
一擡頭就看到一匹喘着粗氣的高頭大馬,馬絡上挂着銅鈴,馬背上的人穿着甲衣——明顯是從軍營裏來的。
謝陟厘愣了一下。
她上一次看到這樣的兵與馬,是在三年前,軍中兵士把師父的消息送回來。
那是個冬夜,馬在雪中長嘶不已,她抱着小羽,從半開的房門裏望出去,看見的就是這樣的甲衣。
“西角城北門巷,年十九,女,獸醫,謝陟厘?”馬背上的兵士粗聲粗氣,瞬間把謝陟厘拉回了現實。
“是。”
“軍中征召軍醫,你的名字在上頭。帶上戶帖,明天去軍中應名。”
兵士說着給謝陟厘抛下一份公文,揚鞭就走,顯然要去找下一個。
公文輕飄飄的,上面是些報效家國的例行條文,“謝陟厘”三個字填在上頭,下面還蓋着軍營的大印。
北疆與北狄接壤,這幾年戰事頻繁,不管是征兵丁還是征雜役,北疆諸城首當其沖。
北疆因連年戰亂,男丁一年比一年少,許多行當都開始由女子頂上。但凡有點門道的都另謀他路,像謝陟厘這樣沒門路的便不幸處在征召之列。
雖說軍醫不用上戰場,可真當大戰發生……師父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阿厘,誰找你啊?”王大娘追了出來,只望見一道煙塵遠去,她一把拉住謝陟厘的手,這回拉得緊緊的,是絕對不會再放開的架勢,“哎呀不管了,咱們先回屋,梳洗梳洗,打扮打扮……”
忽然間,謝陟厘覺得軍營好像也沒那麽可怕了。
她咳了一聲,向王大娘展開那道公文,平靜地宣布:“大娘,我被征召入伍了。”
“……”王大娘眼睛和嘴巴都睜得滾圓,那模樣很像是眼睜睜看着一只大手從天而降,一把就把她快要煮熟的鴨子撈走了。
大央的守軍駐紮在天女山腳下,離西角城不算遠,快馬一個時辰便能抵達。
謝陟厘小時候來過這裏,那時候師父剛當軍醫不久,指着轅門問她氣不氣派。
當時她只顧着瞻仰那高大的轅門、如林海一樣的旗幟以及像神人的一樣的甲兵,嘴巴張得合不攏,只知道點頭,全沒注意到師父一臉驕傲的神情。
現在她已經從當初的小女孩長大成人,卻依然被天女山上連綿的營帳所震撼,不時便有快馬呼嘯而過,空氣裏仿佛充滿肅殺的鐵鏽味道。
這次征召軍醫的動作顯然不小,轅門前排起了長隊,謝陟厘牽着馬排在隊尾,往前一看,愣住。
女孩子居然不少。
不單不少,個個臉上粉粉的、唇上紅紅的,發絲在浩蕩的長風中也絲毫不亂,穩如天女山。
衣裳的料子看上去柔軟而光滑,在陽光下泛着明亮的光澤,很像是謝陟厘在布莊看過但買不起的、名為“緞子”的貴重貨色。
謝陟厘呼吸着空氣裏傳來的脂粉香氣,生出了兩個疑惑。
一:男大夫不會都死得差不多了吧?
二:可能被征召入伍也不是什麽苦差事,這些女孩子看起來可不像是能來吃苦的人。
謝陟厘在看女孩子們,女孩子們也在看謝陟厘,不過統一地只瞥了一眼,便集體收回了目光。
後面謝陟厘便發現了規律,來的若是衣着光鮮打扮明麗的,女孩子們的目光便要停得長久許多。
是的,後面又來了好幾名女孩子。其中一個是乘着馬車來的,一下車便驚豔了所有人,那容貌之光鮮,衣着之雅致,讓隊伍裏最老實的大叔都忍不住多看兩眼。
好在大叔們也并非只顧着看美人兒,這次征召的都是大夫,因為是同行,好些人彼此都認得,一過來便寒暄閑聊起來。
謝陟厘聽了一陣,才知道今年軍醫除了征召大夫和獸醫外,還要選一批醫女。
醫館裏原本就會雇些醫女照顧病人,女子細心,在照料人這方面比男子強得多,軍中顯然也是出于這一層考慮,所以才征選醫女吧?
大叔們還說,這是大将軍親自下的令,一時間應者如雲。畢竟誰都知道大将軍風煊是皇子,又因戰功封王,號大将軍王,可節度整個北疆,聲名一時無兩,更重要的是,他今年不過二十五歲,且府中尚沒有王妃。
“……”謝陟厘頓時就明白了為什麽今年的醫女都這麽美了。
進轅門的時候,隊伍被分作了三組。
一組是醫人的,一組是醫馬的,再一組便是香風陣陣的醫女們。
這一拔征上來的獸醫共有十人,一起被領進西南角上的帳篷,這裏離馬廄很近,在帳篷內都聽得見馬兒們在叫嚷喧鬧。
謝陟厘聽到紮堆的人聲不由自主便會覺得緊張,但聽到馬兒們的聲音卻覺得整個人都放松了不少,有種在陌生場合遇見老朋友的驚喜感。
負責考核獸醫的是名姓胡的校尉,本人也是獸醫,按說獸醫是役,并不能當上官職,但據說這位胡校尉立下過大功,因此得到了破格提拔。
胡校尉有五十歲上下年紀,個子不高,人又瘦臉皺得像風幹的桃子,毫不掩飾眼神裏的嫌棄。
考核的過程挺簡單,就是随口問幾個馬病怎麽治,很快就篩出兩個答不上來的。
一問,原來兩人的父親是獸醫,到他們這一輩,一個改行殺豬,一個只會釘馬掌。
胡校尉揮揮煙鬥把兩人趕了出去。
到謝陟厘的時候,胡校尉一愣:“姑娘,你排錯隊了吧?醫女得往那邊走。”
“我不是醫女。”謝陟厘解釋,“我是獸醫。”
“嗐,連女人都來當獸醫了。”胡校尉倒不是不屑,只是覺得女孩子家家幹這點過于辛苦了。但問了兩個病症,謝陟厘都答得簡單清晰明确,一看就是有經驗的。
胡校尉嘆了口氣,在名冊上翻到謝陟厘,看到戶帖的時候忽然頓了一下,“西角城?”
謝陟厘:“是。”
“我以前認識一個西角城來的,也姓謝,是個倒黴蛋。”胡校尉聲音裏有幾分唏噓,“但願你的運氣能比他好一點兒。”
他正要打勾的時候,帳簾忽然被人從外面被掀開。
“這裏可有一個名叫阿厘的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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