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夜襲
搬過來之後謝陟厘果然事事不用費心,三餐飯食都有人送到帳篷裏,她唯一要做的就是埋頭苦讀。
苦讀了幾天之後,曹大夫來檢查她的進度。
謝陟厘知道他是奉命前來的,交待所學的時候緊張得很。
曹大夫應該是個好老師,聽完之後只是拈着胡子嘆了口氣。
但風煊那裏就沒這麽好過關了。
謝陟厘被叫到了大帳。
将領們的會議應該剛散不久,兩名兵士在清理大帳最當中的沙盤陣圖。
正午的陽光照得門外泛白,謝陟厘一步三挪地進去,她以為等待她的是一頓板着臉的教訓,就聽風煊問她:“阿厘,你想過将來要做什麽嗎?”
這個話題讓謝陟厘有點措手不及。
獸醫入伍亦是服役。一般是三年一輪。三年後除非有緊急戰事,否則軍中不會再強行征選,所以她的“将來”怎麽着也是三年以後的事情。
謝陟厘其實很少想以後的事,因為眼下的事就已經夠忙的了,思索了一下道:“回家帶小羽。”
“小羽?”這個答案把風煊原定的方向帶得有點歪,他的本意是用長遠的人生計劃激勵一下謝陟厘上進。
謝陟厘:“我師弟,他才五歲,很聰明的。我入伍了,只能把他寄養在鄰居家裏,我着實有點不放心,他雖然小,但性子敏感,脾氣也倔,容易受委屈……”
風煊心說等等,我喊你過來不是要跟你聊家長裏短,但又發現這是謝陟厘聊得最主動的一次,平時問一句她頂多答一句,這次還沒怎麽問,她就竹筒倒豆子全說了。
看來師弟對她來說是很重要。
上一世他只知道她的名字,這一世也只是想完成她的夢想。他重活一次要将北疆的牌局重洗一次,要改寫大央和北狄之間的歷史,他要下的棋盤太大,要關心的事情太多,原本沒打算在這位小醫女身上花太多的精力,只想着還她以死相救的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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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此刻聽着她的絮叨卻覺得心中有一陣安靜的柔軟,忽然想聽她多說些。
但這時謝陟厘忽然住口了。
因為她發現自己居然嘀嘀叨叨跟大将軍拉起了家常。
她差點兒驚出一聲冷汗,趕緊回歸正題:“我、我沒什麽遠大志向,就是想撫養小羽長大成人,平平安安的就好。”
她覺得自己暗示得夠明顯了——什麽太醫院之類的,我真的想都沒想過。
但風煊仿佛沒有接收到這個意思,看向她的目光還帶着一絲惋惜,因為神情柔和,這絲惋惜幾乎可以稱之為憐惜了。
謝陟厘給他這樣的目光看得有點膽戰心驚。
“除了師弟,你還有別的親人嗎?”風煊問,“有無父母兄弟?你師父師娘呢?”
謝陟厘:“……”
難不成,大将軍喊她過來,真的是跟她拉家常的?
拉家常是王大娘最愛,謝陟厘從來都是避之不及的,實在被拉住了沒辦法,頂多是貢獻一些“嗯”、“确實”、“沒錯”之類的言辭。
萬沒想到堂堂大将軍也有此愛好,她總不好随便敷衍,只能生疏地自報家門:
“我沒有爹娘,是師父撿到了我,把我養大的。師娘身體一直不大好,生完師弟之後就一病不起,沒多久便過世了。師父……”
她說到這裏停住了。
百姓們一直當風煊是可以用來當門神的兇神,但她來到軍中之後,聽到的卻是另外一個大将軍。
他打仗時身先士卒,論功時賞罰分明,上頭的賞賜全部分賜下屬,一件不留,兩袖清風,愛兵如子,除了治軍有點嚴酷之外,幾乎是個完美的主帥。
比如現在風煊等着她往下說,并不催促,甚是有耐心的樣子。
謝陟厘的心跳得快起來,手不由自主捏緊了衣角,鼓起勇氣望向風煊的眼睛,“我師父……叫謝濤。”
“他也是獸醫?可有入伍?”
“他……死在三年前庫瀚之戰上。”
謝陟厘的聲音極力平靜,但整個人已經微微顫抖。
信息給出的足夠多了,就是在那一戰當中,風煊救了皇帝,斬了庫瀚,被封為大将軍王,橫空出世,名滿天下,統禦北疆,威震北狄。
風煊微微颔首:“令師為國捐軀,着實可敬。軍中的撫恤可還到位?你們姐弟倆若有什麽難處,盡管開口。”
謝陟厘低下了頭。
……他不知道。
其實這也正常,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子,怎麽可能知道一名獸醫?更何況這名獸醫……死時還帶着一身污名。
謝陟厘的聲音有點苦澀,只含糊答:“挺好的。”
其實風煊對于拉家常這件事也是相當的生疏,今天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謝陟厘耷拉着腦袋,聲音也低下去,便明白自己拉得不甚成功。
大帳裏的空氣一時有點凝滞。
謝陟厘也感覺到了。
兩人都想做點什麽來化解,幾乎是同時開口:
“你……”
“那個……”
聲音撞在一處,謝陟厘趕緊住口讓風煊說,風煊倒是沒摒住,微微笑了一下,低低清了清嗓子,方回到素日冷峻的語氣,撿起之前的話題:“那你可有想過你師弟的将來?”
謝陟厘老老實實搖搖頭,心裏卻忍不住想:您是跟“将來”杠上了麽?這還過不去了?
“你師父對你有養育之恩,你師弟是他唯一一點骨血,你也說你師弟頗為聰明,難道不想給他一個更好的将來?”風煊道,“比如送他去讀書認字,将來考取功名,出人頭地,光宗耀祖,你師父泉下有知,料也能含笑了。”
謝陟厘愣愣道:“師父說光宗耀祖什麽的不重要,太太平平活到老就夠了。”
風煊心說有這種師父,難怪教出你這種認馬不認人的傻徒弟。
他換了種方式,循循善誘:“你是女子,将來自有夫君供養。你師弟是男子,将來卻要去娶妻生子,養家糊口,你難道就不希望他活得好一些,不希望他的孩子将來少吃些苦?”
謝陟厘想了想,道:“大将軍,這就要靠您了。”
風煊一愣。
“只要天下太平,不打仗,老百姓就能過上好日子,窮一點苦一點我們都不怕的,只要能活就行。”謝陟厘的聲音裏帶上了一點和年紀十分不符的滄桑,“但是一打仗,天說塌就塌,人說沒就沒,真的,太苦了。”
風煊想着三年前謝陟厘十六歲,她師弟兩歲,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帶着一個兩歲的娃娃,無依無靠,無親無眷,真不知道是怎麽過來的。
不由嘆息一聲:“你說得有理。”
說完才發覺不對。
他不是打算說服她努力上進的嗎?
怎麽倒被她說服了?
他頭疼地揉了一下眉心,終于不再迂回:“謝陟厘,你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從今日起,照這上面來。”
他說着遞給她一張紙。
謝陟厘說完那番話才覺出一絲惶恐,她難得有這麽對人直抒胸臆的時候,還是對着大将軍。
心裏面那些話幾乎是毫無障礙地脫口而出,完全沒有過腦子。
也許是因為他的神情太過柔和吧,那視線溫暖而堅定,讓她忘記了以前人們嘲弄的目光和冷漠的咒罵。
這會兒連忙畢恭畢敬接過那張紙。
只見上面列着一日作息。
卯時:背醫書
辰時:默藥方
巳時——午時:随曹大夫出診
未時:去藥庫
申時——酉時:軍醫上門授課
戌時:去傷病營
亥時:默藥方
子時:背醫書
謝陟厘:“……………………”
真是一份完美的計劃。
如果她是個不用吃飯不用睡覺的木頭人就更好了……
謝陟厘離開大帳的時候,氣若游絲,身似離魂。
孟澤和她擦肩而過,回頭多看了兩眼,進來後向風煊笑道:“你對人家做什麽了?”
大部分人不知道的是,孟澤雖然入軍隊比路、嚴二人晚,和風煊的關系卻比路嚴二人要近得多。
他是劉嬷嬷的孫子,而劉嬷嬷是跟在風煊身邊的老人,在極不受寵的童年時代,風煊有兩年是在劉嬷嬷家度過的,給他做伴的人就是孟澤。
就是從那個時候起,兩人便沒有身份之分,親如兄弟。
後來風煊回宮,在北疆站穩了腳跟才把孟澤召到軍中,當衆自是上下有別,私底下卻是依然和小時候一樣。
風煊嘆了口氣:“想扶爛泥上牆,真的太難了。”
孟澤微笑:“男人想要照顧一個女人的法子多得是,你為何偏偏要選最吃力不讨好的那種?”
風煊心道:因為那是她的夢想。
而人活一世,夢想是至高無上的指引,只要朝着夢想中的那一點光芒奔赴,無論成功與否,皆不枉此生。
他不僅希望她一生安穩,更希望她一世無悔。
不過他沒再多說,問正事:“查得怎麽樣了?”
“安家在北疆經營二十載,要查他們可不容易。幸好你指了一個明路,從糧草下手,我總算查出點眉目。”
孟澤說着,掏出了一本賬本。
單看安崇恩,雖是都護之子,但并非纨绔子弟,也算是久經沙場,是員宿将。
單看糧草,賬目也是清清楚楚,來去也一目了然。
但把“安崇恩”和“糧草”連在一塊兒看,就會發現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
安崇恩這個人好像很倒黴,幾乎每次都打敗仗。
但他又很幸運,每次雖然敗了,但往往只損失了糧草缁重,兵力大都能保全,算是雖敗猶榮。
而且每次失敗好像也都不是他的原因,要麽是天氣突變,要麽是情報有誤,要麽是上官瞎指揮,甚至還有向導帶錯了路。
當然偶爾也會有小勝,勝也勝得較為辛苦,多半會被北狄人燒了糧車。
所以結合起來看,就是只要高崇恩去打仗,敗,沒了糧草,贏,也沒了糧草。
又因為糧草總是出事,安崇恩出征比誰都更加小心,一定會多備些糧草。
然後帶多少沒多少。
糧草在安崇恩手裏就像是打狗的肉包子,永遠是有去無回。
“軍中三年前的賬冊已經不可考,這三年來經過安崇恩之後的糧草總計五百餘萬石,另有缁重無數,都在這裏。”
風煊看着上面的一條條的記載,忽然看到了一個頗為熟悉的名字:“……謝濤?”
孟澤道:“他是軍中獸醫,因為以前到過茲漠一帶,所以在庫瀚一戰中給安崇恩充當向導,卻把缁重糧草都帶進了流沙之中。後經查明他身上藏有大額銀票,乃是被北狄收買,通敵叛國,故意為之。”
風煊微微皺眉:“為何我沒在戰後賞罰單子上看到他的名字?”
“他在被安崇恩抓獲之時就畏罪自盡了。”
風煊的指尖輕輕在這個名字上點了點,忽然想起了謝陟厘那時候的目光。
她膽子小得很,難得敢直視他。
可那一刻,她的聲音雖然有些磕絆,眸子卻異常明亮,像是渴望從他這裏祈求到一點什麽東西。
通敵叛國,哪來的撫恤金?
那是北疆多年來第一場大勝,人們對北狄的仇視與蔑視到達到頂峰,對于叛徒的仇恨更甚于對北狄。
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失去了長輩的庇護,獨自頂受着世間風雨與旁人的仇視,還要拉扯着一個兩歲大的孩子……她哪有時間想将來?她傾盡全力,也才只夠活過當下而已。
而她還是回答他——“挺好的。”
直到夜間,燈火熄滅,入睡之前,風煊耳邊還可以反反複複聽到謝陟厘這三個字。
揮之不去。
忽地,門上傳來細微的動靜,那是有人用尖利的小物在外面拔動門栓。
風煊眉頭一皺,猛地坐了起來。
真是防什麽來什麽,她終于還是按捺不住了。
但……
在她苦寒無依的人生中,對他的這份喜歡大約是僅有的甜了吧?
所以她才會像飛蛾撲火,不懼死亡也要擋在他身前。
風煊的頭腦向來冷靜清晰,永遠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麽,然後朝着目标有條不紊前進,從無例外。
可這一刻,他慢慢地躺了回去,腦海居然是茫然的,自己也不知道是惱怒還是期待。
一聲微響,門外漏進一絲月亮的清光,複又隔上,帳篷內重新陷入黑暗中。
人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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