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哥,你臉疼麽?
北狄退去之後, 城內百姓歡呼震天,仿佛是為了補償這個提心吊膽的年節,人們大肆慶祝了三天三夜, 雲川城裏燈火徹夜不熄, 歡聲樂舞, 片刻不停。
大将軍作為這場歡慶的主角,只在論功行賞的時候露了一下面,其餘時間皆在大帳內閉門不出。
兵士們說,這是大将軍和謝醫女小別勝新婚, 兩人柔情蜜意, 不許旁人打擾。
天地良心,謝陟厘自從回營後就沒進過大帳一步, 給風煊送藥都被親兵擋了回來。
“大将軍說讓曹大夫來。”親兵為難地執行着大将軍的命令,看着謝陟厘臉上的失望, 安慰道, “可能……可能是不想謝姑娘你太辛苦吧……”
謝陟厘覺得風煊樣樣都好,就是有時候肝火太旺, 有點喜怒無常。
那日她幫他換好了藥,大敵已去, 原以為他心情不錯, 她心中也甚是歡喜,很想和他說幾句高興話。
結果沒等她開口, 風煊冷冷扔下一句“你今夜睡這兒吧”, 然後起身就走。
留謝陟厘在原地一頭霧水, 不知道自己哪裏又惹他生氣了。
罷了,好在他終于可以好生調養傷口,醫護營裏也不會再源源不斷地被送進來傷兵, 城裏夜晚的焰火升空而起,在天女山大營都看得見,一切都因為這份安定而顯得格外美好。
不打仗真是太好了。
曹大夫一換藥就知道謝陟厘給風煊用過什麽,回來立即把謝陟厘痛罵了一頓:“醫者父母心,我們要照料的是病人的康健,你怎麽能給大将軍用那種虎狼之藥?!”
惠姐聽說了之後,也道:“難怪大将軍惱你了。你這是全沒把他的身子放在心上啊。”
說得謝陟厘也忍不住疑惑起來,所以當真是如此嗎?可選那帖藥的時候他可是絲毫沒有猶豫,而且她心中也十分篤定,那正是他需要的。
難道是傷口愈合不易,所以他後悔了,于是遷怒于她?
怎麽想風煊都不是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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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自己擅自做的主張,謝陟厘對于風煊傷口的愈合情況格外關心,有時夜深人靜,她讀着醫書便忍不住停下來,靜靜聆聽大帳中的動靜,一心想着,風煊若是申吟或是喊人,哪怕風煊再生氣,她也是要沖過去的。
但大帳的夜晚始終安靜。
好在曹大夫每日都會告訴她風煊的傷情,用藥之後愈合速度确實有所下降,但風煊身體底子好,再加上用藥未超過三天,造成的影響并不算太大,風煊的傷口一日好過一日,開春之後定然便無事了。
北疆的初春依然十分寒冷,醫護營裏的傷兵輕症者全部複原了,重症者則早就送去了雲川城的善堂,醫護營上上下下忙得腳不沾地的日子終于結束了,謝陟厘也終于有空終于拿起醫書。
之前那段日子收治過大量傷兵,對于謝陟厘來說仿佛一段密集的訓練,從前只是紙上談兵,上手之後才真正明白醫藥傷病因症施治的道理。
謝陟厘做事向來認真,最初被逼着學醫的都能強行專心,後來自己願學了,便更是廢寝忘食。
此時開始摸索到門道,嘗到了個中趣味,食啊寝的便完全不存在了,每天睜眼便是醫書醫案,飯來了便吃一頓,吃的時候眼睛還粘在書上。
如此這般忘我,周圍的在做什麽全沒怎麽留意,只隐約覺得大家好像都特別忙碌,大營中每個人的腳步都加快了許多。
但因為她自己現在走路也是用跑的,以便節省路上的時間,所以也沒大放在心上。
直到這日去醫護營找曹大夫,發現衆人都在打包藥材,收拾行囊,不由一怔:“要搬帳篷嗎?”
“阿厘啊,”曹大夫一面忙碌,一面道,“大将軍下了軍令,全軍遠征北狄,就在五日後,所以從今日起,我不能給你上課了。”
“遠征北狄?!”謝陟厘呆住了。
上一次大央要去打北狄,是四年前的禦駕親征。
雖然親征的結果是皇帝差點兒當場馭龍歸天,但那一戰至少折損了一位北狄王,這份豐功偉績被皇帝毫不客氣地記在了史冊之中。
但即使是以四年前的浩大聲勢,也只是在北狄進犯之時迎敵,像此次這樣的主動出擊,乃是本朝開國以來第一次。前無古人,後……大概也不會有來者。
大将軍……真的了不起。
“會去茲漠嗎?!”謝陟厘忽然抓住了曹大夫的衣袖,問。
茲漠橫亘在天女山西北數百裏外,又被稱為“鬼漠”,因為遍地流沙,兇險萬丈,尋常人不敢輕易接近。
四年前為了迂回包抄北狄庫瀚,大央兵為四路,其中一路由高崇恩帶領,給高崇恩當向尋的,便是謝濤。
“我哪裏知道?”曹大夫失笑,“這你得去問大将軍。”
大軍出征的具體日期都是臨時公布,行軍路線自然也屬于機密,謝陟厘知道自己激動之下确實問錯人了,趕緊放下醫書,幫着一起收拾。
只是她如今不知怎地就混成了大帳的門外客,那些親兵沒有一個肯放她進去,謝陟厘也沒有直闖大營的膽子,只好尋思着,罷了,反正只要大軍一出發,總歸就知道了。
“真不見啊?”
大帳內,風煥将帳簾掀開一線,看着謝陟厘的背影走遠,“你和嫂嫂又吵架了?”
“人家是清清白白的姑娘,你不要胡說。”
風煊翻着風煥送來的糧草冊子,萬事具備,只待開拔,一年來他一直為這一天做準備,如今終于準備好了。
風煥:“……”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有人去年也說過這句話,還口口聲聲過府不入,結果下一瞬就喜滋滋地回去吃飯了。
風煥忽然想起了:“差點兒忘了,你府上的高管家托我帶給你帶了樣東西。”
說着自袖掖中取出一只信封來。
風煊打開信封,朝裏看了看,東西并未取出來,神情卻一時有些悵惘,吩咐親兵:“請謝姑娘過來。”
風煥:“……”
瞧瞧他說什麽來着?
“得,七哥糧草你全不用擔心,我一定會料理得妥妥當當,就不在這兒妨礙你倆了。”
風煥說着便要走人,風煊卻道:“你留下。”
風煥:“還有事?”
風煊:“留下。”
風煥:“……”
謝陟厘走到半路被請了回來。
算起來,距離她上一次見到風煊,中間已經有兩個來月了。
風煊依然穿着和兵士們一樣的藏青衣衫,坐在桌案後,神情冷峻,面無表情,讓謝陟厘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踏進大帳那一天所見到的大将軍,威嚴、遙遠、肅殺,高不可攀。
因為風煥在側,謝陟厘一時還有點拘束,不知道該怎樣開口詢問,才能免去打聽軍情之嫌。
此時久未見風煊,視線不自覺像是在他臉上生了根,一進來便瞧了好一會兒,越發把這個問題拖住了。
不自在的并非只她一個,風煊的神情也有一絲僵硬。
謝陟厘兩個多月沒見他了,他卻是時常看見謝陟厘。
看見她抱着醫書匆匆來去,嘴裏還念念有辭,有時走到半路便皺起眉頭翻開書,站在路當中都能看起來。
但那都是遠遠一瞥,沒敢走近,也沒敢多看。只瞧見一條蓬松長辮,一件洗到發白的藍圍裙,肌膚在日光與雪光的映照到白到發光,令人眩目,不得不挪開視線,以免被灼傷。
是此刻她站到了近前,他的眸子自己灼灼地望定她,仿佛要把這兩個月的空缺全部填完,視線近乎貪婪地凝固在她的臉上。
風煥只覺得兩人一句話不說,單只這倆倆相望的視線就把這大帳織得密不透風,讓風煥有一種透不過氣來的錯覺,同時覺得自己出現在此地當真是一種多餘。
他想悄悄拿起腳走開,又不敢違背風煊的交待,只好嘆了口氣,扯起一面衣袖擋住自己的臉。
他這一動,風煊的理智立刻回來了,控制了一下表情,将桌上的一只信封向謝陟厘推過來:“這是給你的。”
謝陟厘也回過神,答了個“是”字,上前接過。
打開來看是一份房契,雲川城長興街上的鋪面兩間,後面還連着一個小院,并兩進小宅。
屋主的名字落的是“謝陟厘”。
謝陟厘有點疑心自己看錯了,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訝然:“這……莫不是假的吧?”
她什麽時候在雲川城有宅子了?
還是帶鋪面的那種?
難道是什麽人用她的名義去行騙,被風煊發現,所以才肯見她了?
“……”風煊一時險些沒能保持住冷淡的神情。
她訝異的時候總是會把兩只眼睛睜得滾圓,溫潤眸子像兩粒黑葡萄,過于可愛。
“你去年在雲川城外救過我一命,我待你師父那點恩情,便算是兩清了。”風煊神情盡量平靜,聲音裏也不帶一絲喜怒,“之前與北狄一戰,你獻藥有功,這是賞你的。”
……所以這房契是真的?
意識到這個事實,謝陟厘更驚了。
她自來一貧如洗,從沒買過宅子,也不懂雲川城的行情,所以估不出這份房契到底值多少銀子。
不過想也知道,雲川城可是北疆首府,這樣一份房契,定然需要一個自己這輩子都掙不到的數目。
原來在軍中混功勞這麽簡單的嗎?只是換了一個藥,就能得一所宅子??
然後就聽風煊接着往下道:“這幾日你收拾一下,待大軍開拔,便住過去吧。”
謝陟厘愣了愣,這才明白他的意思:“我……不随大軍一起出發嗎?”
“你學醫未久,醫術尚淺,不得随行。”
謝陟厘看了看手裏的房契,一時有點懵。
她一面因為獻藥有功而得了座宅子,一面又因為醫術尚淺不得随大軍一起出發,這是什麽道理?
可風煊已經不準備給她解釋,只淡淡道:“出去吧。”
謝陟厘張了張嘴,看了看旁邊的風煥,到底還是沒說什麽,安安靜靜地離開了。
風煊算準了她的性子,她跟風煥認真說話沒幾句,在她的世界裏還算不熟。而在不熟的人面前,她就算有什麽想法也不習慣說出來,更不習慣去跟人争執。
風煥看看帳簾方向,再看看風煊:“……哥,你來真的?”
若只是舍不得謝陟厘上戰場受苦,讓她回将軍府好生等他回來便是,這種送宅子的法子,明顯是要把她安置了。
風煊淡淡道:“你不懂。”
“我怎麽就不懂了?兄弟我的紅顏知己可不少好嗎?”風煥道,“你明明喜歡得緊,她又乖巧得很,幹嘛要放手?”
“她看着乖巧,其實尤為固執。”風煊說着,深深地嘆了口氣,“這種事情不是我喜歡就成的。她若有意,便是千難萬難我也願意去争一争,可她既無意,我又何必拉她入險境?”
風煥懂。
這個險境,指的是戰場,也是指王妃的身份。
什麽是王妃?是天家媳婦,執掌一座王府的門庭,迎來送往的皆是人精裏的人精,一舉一動牽引的皆是謀算中的謀算,那個小醫女,着實無法勝任。
不過……
風煥起身離開的時候,向風煊道:“哥,你的臉還好麽?”
風煊被問得一怔:“什麽?”
“沒什麽。”風煥一條腿已經跨到了外面,“畢竟被打的次數多了,我怕你臉疼。”
說完,腿一收,人已經去得遠了。
風煊:“……”
風煊很少做夢的。
但今夜卻睡得格外不安穩。
夢中雪花大朵大朵地飄落,落在地上卻是鮮紅的一層,地上積滿了鮮血,雪落得再多,化在血水裏,雪全被染紅了。
他又一次看到了古納用力揮下的右手,又一次看到了萬箭齊發,如過境的蝗蟲,将天空遮得昏暗無光。
他在心中感到了恐懼。
明明從前在夢中,萬箭齊發之時,他心中只有憤怒和不甘,可今夜重回夢境,滿心卻都是恐懼。
他在夢裏喃喃:“不……不要……”
可該發生的還是發生了,那道纖瘦的身形依然沖過來擋在了他的身前。
箭雨呼嘯而至,把這個人影紮成了刺猬。
人影仰天而倒,他扶住她,她倒在他的懷中,胸前插滿箭矢,口角湧出大量的鮮血。
她的臉上沒有痛苦之色,反而充滿了一種靜谧的溫柔。
“不……”他的意識在夢中劇烈掙紮,巨大的恐懼換成數以百倍計的痛楚,仿佛被箭矢紮中的那個人是他自己。
“不!”
風煊猛地坐了起來,額頭一片冷汗。
是夢,可又不單只是夢。
他的胸膛劇烈起伏,就在此時帳篷的後門被推開了一條縫。
是十五,有人站在那裏,披着一身的月光,纖瘦輕盈。
夢中倒下的身影穿過時光的隧道在他面前重新鮮活,悄悄地走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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