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藥

“我答應你。”風煊道。

謝陟厘的眼睛原來還泛着一絲淚光, 此時卻是一下子亮了起來,只是她還來不及高興,風煊便道:“但我要與你約法三章, 你答不答應?”

謝陟厘想也不想便點頭:“答應, 答應。”

“一, 随軍出征,一切聽從軍令,不得違逆。”

從軍聽令本是軍人天職,謝陟厘當然應下。

“二, ”風煊聲音頓了一下, “從今往後,不許夜入他人屋內, 尤其是男子。”

謝陟厘低下頭,聲音不怎麽響亮了:“……嗯。”

都說男女授受不親, 她這麽半夜三更找人家确實是說不過去, 可她但凡有旁的法子,也不會出此下策。

“三, ”風煊道,“此戰之後, 你便從軍中退伍, 當你的獸醫去吧。”

謝陟厘忍不住擡起頭,當初是誰不讓她當獸醫來着?

“你家裏養着那些個東西, 連天上的鳥兒都要喂着, 可見你是真喜歡。”風煊道, “人世匆匆,不過數十載,去做你喜歡的事吧。”

他年紀輕輕便名揚天下, 身居高位,手握重權,可謝陟厘從未在他身上看到過半點春風得意,此時更是滄桑得很,像是活了好幾輩子似的。

“大将軍,”謝陟厘忍不住問道,“當初你到底是為什麽要讓我學醫的?”

“……”風煊,“你只說答不答應?”

“答應,我都答應。”

只要能去随軍出征,她什麽都好說,只是還是有點好奇,可沒等她再開口,風煊已道:“大軍開拔之日,你跟着嚴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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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陟厘連忙點頭。

燈火在微微晃動,帳內一時安靜下來,只有北疆永不停歇的長風掃過。

三更,半夜,孤男,寡女。

風煊的手微微緊了緊被子,聲音有些低沉:“……還有事?”

謝陟厘原本有些呆呆的,還在思索着自己的疑問,見此一問才猛然回神,立即鞠躬行禮:“打、打擾大将軍了,我、我這就走。”

一面鞠躬一面後退,險些撞翻旁邊的燈架,慌忙扶穩它,賠罪一般沖風煊笑笑,這才走了。

“……”

這般笨手笨腳的,當真能随軍嗎?

風煊忍不住想。

燈火照出風煊英挺的眉目,一絲笑意終于還是忍不住浮上了嘴角。

可是……就連這笨手笨腳,也可愛得緊。

三月十四,距離謝陟厘應征入伍正好滿一年,正是大軍開拔之日。

謝陟厘如願地被排在嚴鋒的隊伍裏。

大軍共分幾路,除非高等将領不能知,謝陟厘只見自己這邊醫護營的軍醫和醫女不到十之二三,便大概猜測大約是分了四五路。

只是別路人馬離開大營時都宛如萬馬喧騰,如蛟龍出海,甚是威風,他們這一路卻是磨磨蹭蹭,一日行不到三十裏,遠遠地落在後面。

謝陟厘向來不是多嘴的人,但眼見實在是慢到沒天理了,終于忍不住尋了個機會,問嚴鋒何時才能到北狄。

嚴鋒告訴她,他們這支隊伍責任重大,乃是要護住從雲川城到北狄之間的糧道。

長途遠征,糧道便是命脈,一旦被人切斷了糧道,十數萬大軍就全得葬身大漠。

而他們行軍看起來不快,其實是一路在尋找最合适的駐紮地,這一隊人馬将在接下來的時間裏,像珍珠一般散落在各地,在南北之間串起一道鏈子,保護着接下來運糧的人馬。

除此之外,他們還是一支生力軍,在前方戰場人手不足需要增援之時,便可以替換下老弱病殘,生龍活虎殺入戰局。

“那,我們會經過茲漠嗎?”謝陟厘問。

“運糧誰會經過茲漠?那是什麽地方?連糧帶車帶人,給你吞得渣都不剩,除了安崇恩那種故意把糧草往流沙裏帶的小人……”嚴鋒說到這裏忽然打住了,謝陟厘猜他應該是想起了安知意。

但如此一來,她便去不了茲漠了。

非但去不了茲漠,嚴鋒在距離天女山不到一百裏的地方便把謝陟厘留了下來,理由是一百裏內好歹得安排一個大夫,兵士生病啊總得有人照應。

謝陟厘:“……這是大将軍的吩咐嗎?”

她說這話的時候有幾分咬牙切齒。

她此時才明白,她随軍了,但又沒完全随軍,基本是随了個寂寞。

“嗯,主子開拔前吩咐過我轉告你兩句話,”嚴鋒道,“第一句,讓你記得那約法三章,第二句,他說他會幫你把人帶回來。”

嚴鋒想着風煊交代這話時鄭重的語氣,不由十分好奇:“帶什麽人回來?”

“……”

謝陟厘才生出來的一點火氣便像是遇上了雨水,滋滋便澆熄了。

“說說嘛,到底是什麽人啊?”

謝陟厘擡頭看着嚴鋒,他和路山成不愧是一對好兄弟,皆是七情六欲上臉,什麽心思都不瞞不住。

謝陟厘想了想,道:“嚴将軍,你想不想救安姑娘?”

一句話筆直地戳中了嚴鋒的心窩,嚴鋒當場愣在地上:“怎、怎麽救?”

“別把我扔在這兒,帶我去戰場。”謝陟厘道,“我……我就幫你。”

如果嚴鋒多了解謝陟厘一點,馬上就知道不對勁,因為她說謊的功夫還是沒能修煉好,舌頭又不自覺地打結了。

但嚴鋒沒有,又或者一提安知意,就吸引住了嚴鋒的全部心神,舌頭比謝陟厘打結得還要厲害:“你你你你能幫我吹枕邊風?”

謝陟厘:“……”

她其實完全沒想好怎麽幫,只是下意識知道這一招好使,一準能讓嚴鋒上鈎。

萬沒想到這一招好使到如此地步,嚴鋒不單上了鈎,上鈎前還自己把餌挂好了。

“唔唔。”謝陟厘頗有點心虛,含糊着點頭。

嚴鋒掙紮了一下,只一下。

他想起自己上回不聽主子話是什麽下場,但轉念又一想,這是謝姑娘哎,主子但凡能對她硬起心腸,她此刻早該住進雲川城的宅子裏去了,怎麽還會在這裏?

于是他一臉莊嚴道:“那咱們一言為定,哪個反悔哪個天打五雷轟。”

“……”

謝陟厘心虛之餘,不由替風煊生出了一點譴責——這人就是個慣犯吶。

數十天後嚴鋒才将糧道布置妥當,抵達戰場。

此時剛好押送的第一批糧草已至,解了大軍燃眉之急。

風煊與古納開戰已經有一個月了。

風煊沒有再用上一世的布置,而是兵分四路,主路烈焰軍長驅直入,左右兩翼迂回包抄,後翼由嚴鋒守衛後方糧道,并随時補充戰力。

北疆除去草原就是沙漠,天大地大,山少嶺少,很難掩人耳目,唯有讓主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入,牽住古納全部兵力,左右兩翼才有可趁之機。

于是兩軍相遇,二話不說,直接開打。

兩邊已經打了三年了,三年都沒有分出勝負,眼下一個月顯然也不可能分得出。

古納也有古納的打算,他打算誘敵深入,盡量拖長風迷的糧道,運糧越是麻煩,他的勝算便越大。

兩人雖是各懷心思,主旨卻是意外地不謀而合,那就是一個字——拖。

此時天氣轉暖,河水化凍,兩軍便隔着一條庫倫河隔河相望,時不時會打上一架,但更多的時候多以互相騷擾罵陣為主。

這些天裏古納折騰出了新花樣,日日命人去上游洗馬,一是故意讓風煊等人喝馬的洗澡水,單純惡心惡心人,二是展示北狄馬的高大壯碩,有誇耀軍威之意。

這招确實有用,一來着實惡心到了衆将士,二來,北狄馬本來就是名滿天下,這幾百匹更是每一匹都出衆得很,沒有一個騎兵能不多看兩眼,可再看兩眼又氣得要死。

謝陟厘扮扮成一名普通兵士,跟着大隊人馬抵達大營之際,北狄士兵就在河對面的上游洗馬。

此時正當午後,金色陽光破開雲層,灑在河面上,也灑在馬身上。數百匹馬在水中喧嚣騰鬧,矯健非凡,當真似欲騰空而去。

謝陟厘自小就聽師父說,馬八尺為龍,這些馬幾乎個個身長過八尺,可以稱得上是地上蛟龍了。

她的目的地是醫護營,嚴鋒進大帳走之前,低聲交代:“姑奶奶,你可千萬別被主子發現了,我可再也不想養馬了。”

謝陟厘點頭。就算他不提醒,她也不可能往風煊面前湊——風煊一門心思不讓她上戰場,見着她,除了把她譴送回去,還有第二種可能嗎?

嚴鋒這才往大帳去。

帳簾是掀開着的,謝陟厘的視線不由自主望了過去,就看到風煊坐在案後,身上穿着藏青衣衫,铠甲支在他的身側。

帳篷內不比外頭明亮,從亮處往暗處瞧,幾乎瞧不大清楚,但這一眼謝陟厘卻覺得滿滿當當,一瞬間便看到了高挺的鼻梁和鋒利的下颔線條。

她也只有膽子看一眼,再多看只怕會給他發現。

果然,她擡腳離開之後,帳內的風煊下意識擡頭望向帳外。

方才隐約覺得有道人影頗為熟悉來着……但,應該是錯覺吧。

他的手隔着衣衫摸了摸自己懷中,暗暗搖了搖頭。

大敵當前,不可分神。

戰場上永遠缺糧缺兵缺大夫,謝陟厘從天而降,既能醫人又能醫馬,曹大夫是求之不得。

但要幫着瞞上這一點,讓曹大夫有點猶豫:“大将軍不時便會來傷兵營瞧一瞧的,這個……你難保不會露餡。”

對于這一點,謝陟厘已經想好了:“我蒙着臉,就當是打雜的小兵,大将軍要來的時候,我往人群裏一鑽他就看不到了。”

惠姐道:“你這麽偷偷摸摸也不是個事兒,要不今天晚上就去把大将軍夜襲了吧。他受了傷,正好需要人照顧。”

謝陟厘聽到前半句就已經把腦袋搖成了撥浪鼓,聽到後半句則是一驚:“他受傷了?哪裏傷着了?怎麽傷着了?現在怎麽樣?”

“放心,放心,老曹說傷口不深,沒大妨礙。”惠姐道,“昨日大将軍和那個古納戰了一場,大将軍胸前被斬了一刀,古納則是肩上被捅了一槍,我起先以為大将軍傷在要害只怕要完,結果反而是古納先跌下馬被人救了回來,看起來傷得更重些。”

謝陟厘眼巴巴地把視線望向曹大夫,曹大夫點頭道:“大約是咱們的鎖子甲過硬,傷口确實不深。不信你聞聞這藥便知道了。”

謝陟厘湊近聞了聞,那爐藥裏确實多是補氣血解毒熱的藥材,并未動用虎狼之藥,想來傷勢确實不算重。

謝陟厘這才松了一口氣,這才發現方才自己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

不能怪她,實在是大将軍受傷的本事十分高超,非常人所能及,她一聽到“受傷”二字,眼前想到的便是他滿身的傷痕。

“我來吧。”謝陟厘接過惠姐手上的蒲扇,面前架着的是一溜藥缽,刀槍無眼,戰場上傷兵營永遠是人滿為患。

藥熬好之後,謝陟厘便端給曹大夫,然後就去傷兵營裏幫忙。

風煊赤着上身,坐在案後,一面由曹大夫解開紗布換藥,一面和路山成一起看向面前的沙盤,計算着左右兩翼的行軍速度,以及可能會遇上的北狄部落。

曹大夫換好了藥,提醒他:“大将軍,該喝藥了。”

風煊點點頭,端起來便要一氣飲幹,卻在第一口下去的時候停下碗,皺起了眉頭。

這藥,甜到發苦,苦到發甜,難喝到了某種境界。

天下只此一家,別無分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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