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重逢
“這藥誰熬的?”風煊問。
風煊喝藥向來是不含糊的, 這麽一問曹大夫就知道不對了。
謝陟厘熬完了藥,跟他說過她加了點兒糖,但看風煊這反應, 這糖恐怕不是“一點兒”。
幸好來之前已經套過了詞, 曹大夫忙道:“惠娘熬的。她說她試了一下謝醫女熬藥的法子。是有什麽不對嗎?”
風煊停了一下, 将碗裏的藥一飲而盡,“沒什麽。”
曹大夫走後,路山成見風煊遲遲不語,忍不住問道:“主子, 這藥有什麽古怪?要不要把曹大夫抓來審審?”
風煊眉頭一皺:“去把嚴鋒抓來。”
路山成注意到他用的是個“抓”字, 把嚴鋒帶過來的時候便刻意不客氣,一腳把嚴鋒踹進大帳裏。
風煊面沉如水:“嚴鋒, 看來你甚是喜歡養馬。”
嚴鋒因為做賊心虛,過來的時候就巴着路山成打聽過一番, 便強撐着表示不解。
風煊冷哼一聲:“我上路前交代你的你都當耳旁風了麽?!謝陟厘為何會跟你來戰場?”
嚴鋒下意識去看路山成——你不是說沒見着謝陟厘的人甚至沒聽着“謝陟厘”三個字嗎?!
路山成也一臉驚異, 主子能掐會算不成?他今天幾乎是寸步沒有離開主子左右,明明連謝陟厘的影子都沒見着半片。
謝陟厘在傷兵營換過一輪藥, 端着一大盆換下來的紗布去河邊洗。
上游的馬兒們鬧騰得差不多了,正在北狄兵的驅趕下回營, 被攪渾的河水也漸漸清澈起來。
河水不算深, 那些馬又高,連馬肚子都沒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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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說, 若是北狄人願意, 他們随時可以踏過河過來。
當然, 河這邊滿滿的都是弓/弩,過來了也沒有好果子吃。
但如此一來,這條河便不能成為緩沖, 兩軍始終處在極為緊張的交鋒狀态。
河水在這邊拐了一道彎,謝陟厘便在河彎處埋頭洗起來。
還未洗完,便見河水裏多了一道倒影,回頭只見一截衣擺站在身邊。
她以為是曹大夫派來催她的,手裏忙着,口裏待要說話,整個人忽然頓住。
靴子是軍中常見的軍靴,衣裳也是兵士常穿的藏青色衣袍,但水面映出的倒影裏,身姿異常挺拔,面目雖模糊,高挺鼻梁卻清晰可見。
——風煊。
謝陟厘全身僵硬,心剎那間撲通亂跳。
他怎麽會來這裏?
來眺望敵情?
還是單純來河邊透透氣?
總不會是認出她了吧?
……他的傷好了麽?傷口怎麽樣?
謝陟厘腦子裏亂糟糟的。
忽地,身邊的人蹲了下來,一手伸到河水中。
謝陟厘這才發現她呆過頭了,手裏的紗布順流而下,還好被風煊撈了起來,放回盆中。
風煊淡淡道:“莫要發呆,軍中物資緊缺得很。”
謝陟厘悄悄擡眼,飛快瞧了瞧風煊。
風煊手撐在後頭,坐在了草地上,仰望着頭頂藍天。
謝陟厘不由仔細瞧了瞧他。
比起之前在帳篷外的驚鴻一瞥,此刻她瞧得是紮紮實實。
數十天未見,他好像瘦了一些,眉宇間也好像多了一絲凝重之色,但眸子依然黑沉如墨,瞧上一眼便能讓人覺得天塌下來他都會去頂着,很安心。
只是,她怎麽瞧,都沒能從他臉上瞧出一絲怒意。
雖然臉上沒什麽表情,但就姿勢來看,他好像甚是放松。
風煊朝天道:“再不洗,又要被沖走了。”
謝陟厘:“!!”
眼下的情形着實有些不對勁,但謝陟厘向來是随遇而安的性子,再不對勁,過着過着便習慣了,習慣了就對勁了。
她默默地洗着紗布,風煊就坐在旁邊望天,仿佛暫時從繁重的軍務中解脫出來,來這裏只為吹吹風,曬曬太陽。
人聲、馬匹聲、流聲水……全都混在風聲裏,風并不理會人間兵戈,帶着春日的氣息,一視同仁地,從大地上浩浩蕩蕩掃過。
謝陟厘恍惚覺得好像以前也有過這一樣一刻,有風,有水,天藍,青草,他們兩個就是這樣坐在一片天地之間……
她想起來了,是那一日,安知意來找她,她給追光洗澡的時候。
“追光還好嗎?”
謝陟厘不自覺便問出了口。
風煊看了她一眼,淡淡道:“謝醫女當真是愛馬之人。”
謝陟厘低頭洗紗布,恨自己一時走神,沒管住嘴。
身在大營,她不是沒想過會被他發現。但在設想中,那也該是一段時間以後了,在這段時間裏,她會好好幹活,救得一個是一個,幫得一分是一分,也算沒有白來一趟。
可萬沒想到,第一天居然就被逮着了。
她想來想去想不明白,忍不住問:“您是怎麽知道我在這裏的?”
嚴鋒?曹大夫?
不可能。他們倆都算是她的同謀了,怎麽會主動把她供出來?
而且……但願不是嚴鋒,不然萬一給他審出了她和嚴鋒的交易,她……她就不要做人了。
她的臉上有真真切切的困惑,風把她的發絲吹得有些亂,風煊忍住了替她理一理的沖動,在心裏嘆了口氣。
就算有旁的大夫會在藥裏放糖,但除了她,是沒有人上戰場還帶着糖的。
“謝陟厘,你怎麽這般不聽話?”他的聲音裏帶着嘆息。
謝陟厘低了低頭,不是很有底氣地咕哝道:“你還不也是……說話不算話……”
“我哪一點說話不算話?”偏偏風煊耳力好,聽得清清楚楚,“我允你随軍,你不是随軍了麽?你要取回謝先生的骸骨,我也答應了為你辦到。”
論口舌謝陟厘着實是技不如人,特別是風煊的視線落在她身上,那眸子沉穩堅定,讓她壓力如山,最後只好不論口舌了,只道:“反正,我要的不是那樣的随軍……”
“所以你我的約法三章,是白約的嗎?” 風煊臉上終于有了一絲怒意。
“那、那算什麽約法三章,分明……分明是你诳我的……”謝陟厘握着拳頭,迫使自己迎上他的視線,鼓足勇氣,不吐不快,“你……你騙人。”
風煊:“……”
她眼睛瞪得圓圓,頗有幾分氣鼓鼓的樣子,讓風煊很想拿手指往她腮上戳一戳。
這個念頭太強烈了,以至于讓他忘了保持怒氣,甚至當真開始反省:難道是他确實做得太過份了麽?小兔子都急得快咬人了。
謝陟厘見他啞口無言,約摸感覺到自己在氣勢上似乎占據了上風,感到了留下來的希望。
然而風煊臉上那點愕然轉眼便消失了:“你還有理了?”
“……”謝陟厘心想,我确實沒多少道理,但您也沒好到哪裏去,咱們彼此彼此。
這話她雖是不敢出口,但眼神還是頑強地表達出來了。
風煊覺得謝陟厘的性子很像一枚杮子,外面厚厚一層都是柔軟甜蜜,好像能任人搓圓捏扁,只有把這果肉層層剝開,才會露出底下堅實的果核。
此時便是她露出果核的模樣,同乖巧柔順沒有半點關系,眼神心底全都是固執。
這應該不是什麽好模樣,可他偏偏瞧得有點入迷,甚至還覺得那雙眼睛含嗔帶惱,水光潋滟,煞是好看。
再瞧下去,想把她弄回去就沒那麽容易了,風煊朝水面點了點下巴:“紗布。”
“!!!”謝陟厘一心不能二用,這麽一争執,手裏洗着的紗布又漂走了。
這回漂得還挺遠,謝陟厘趕緊褪了鞋子,挽起褲腿便下水去撈。
風煊原是想讓她分分神,也讓自己回回神。
許久不見了,他的視線一落在她身上,腦子好像就不大聽使喚,只顧聽從眼睛的意思,想多看她一眼,再多看她一眼,口中言語辭不達意,竟是說不過她。
而很快他便知道自己錯了。
謝陟厘原就生得白,那一截腳腕沾了水,更是白得讓人目炫神迷。
底下的小腳纖薄秀氣,足弓似新月一般微微拱起,白生生的腳背在陽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澤,像是才從深海蚌肉裏挖出來似的。更別提那十個腳指頭粉潤微圓,每一片指甲都像是樹上落下來的一枚桃花瓣……
謝陟厘抱着紗布上岸,心裏尋思着在把話說清楚之前,她可別洗了,洗也是白白費了紗布。
遠征在外,軍中可沒有市集,一塊潔淨的紗布有時候能救一名傷兵性命,可當真不能糟蹋。
然而待她回到岸上,只看見風煊的背影,他走得又急又快,仿佛有什麽緊急軍情。
但左右看看,周遭并沒有什麽異樣,也無人來報訊。
着實是有些奇怪。
夜裏風更大了。
帳內的燈火被吹得忽明忽暗,照在輿圖上,輿圖上的線條仿佛在跳動。
風煊披着外裳,坐在案前,揉了揉眉心,心緒總有幾分難以平定。
他的拇指摩娑着手裏的東西,木料溫潤而熟悉的觸感帶給他一絲安寧。
帳簾被掀開,人未進來,一股藥味先被送了過來。
已是夜間服藥的時候,但今次來送藥的不是曹大夫,而是謝陟厘。
這是惠姐的主意。
惠姐說:“既然大将軍都知道了,那還藏着掖着幹什麽?當然是要往他面前湊,讓他知道身邊有個知疼知熱的人是多麽難得。相信我,要不了幾天他便舍不得放你走了。”
惠姐的建議經常在“全不靠譜”和“十分管用”之間跳躍不定,這次謝陟厘決定賭一把。
萬一能像上次那樣把風煊哄順了呢?
風煊一看到她,不知為何像是吃了一驚,原本擱在案上的左手猛地往裏一縮。
速度極快不說,力道顯然也不小,竟把燈臺打翻在地,燈油伴着燈芯潑在了輿圖上,轉瞬便燒了起來。
行軍打仗之際,輿圖何其珍貴,謝陟厘想也沒想,撲上去就想把火拍滅。
風煊顯然也是這般想,但謝陟厘已是搶先一步,他急忙收住力氣,慣勢卻一時沒收住,手心落在了謝陟厘的手背上。
心中明知不妥,掌心卻是有了自己的感受——底下這只手,細膩,柔滑,指節纖弱,仿佛一捏就碎。
然後就見謝陟厘“嘶”了一聲,縮回了手。
風煊立即道:“燙着了麽?”
“沒有沒有。”謝陟厘連忙道,還好藥碗蓋着蓋子,沒灑出來,她揭了蓋子把藥碗捧到風煊面前,“您請喝藥。”
風煊皺眉道:“手伸出來。”
謝陟厘:“真沒事……”
一語未了,風煊已經伸過來捉住她的手腕。
而就在此時,“嗒”地一聲輕響,有什麽東西從風煊身上滾到了謝陟厘腳邊。
謝陟厘低頭一瞧,見是一只木雕小像,雕工和自己買過的那只如出一轍。
不過這一只衣帶翩跹,雲鬓如霧,顯然是個女孩子。
只是不知何故,小像身上似被利刃砍了一道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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