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阿煊

沒等謝陟厘再看得清楚些, 風煊已經把小像撿在了手裏。

“這是……”兩個字下意識出口,謝陟厘便知機地止住了。

随身小像,自然是大将軍心儀的女子。

此等私事, 焉容她置喙?

“不是。”風煊似是知道她要問什麽, 飛快地道, “這是路山成的。他一向毛毛躁躁,落在了我這裏。”

謝陟厘在心裏頭“哦”了一聲,起先心頭還無端有幾分緊澀,聽聞此言又莫名松了口氣。

幸好幸好, 撞破的是路山成心上人的小像, 若是撞破大将軍的,恐怕大将軍會不悅。

“藥要涼了。”謝陟厘把藥碗往前推了一點。

風煊正要端起藥碗, 忽聽一聲號角響起,低沉深長, 像遠古巨獸的嗚咽。

“襲營!”外面傳來大喊, “敵軍襲營!”

風煊立刻起身,一振肩便揮下了外袍, 底下是一身明光鎖子甲。

他擡手便取了槍,向謝陟厘:“留在此處, 千萬莫要出去。”

謝陟厘立即乖乖點頭, 這種時候她幫不上忙,絕不能添亂。

風煊大步踏出營帳。

夜晚的大營原本頗為安靜, 此時卻連草原上一直呼嘯着的風聲都聽不見了, 到處都是馬蹄聲、喊殺聲和利刃相交之聲, 以及,接二連三的慘叫聲。

謝陟厘想起了當初在雲川城外那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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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她一門心思想着救風煊,倒也顧不上害怕, 此時只得殺聲陣陣,敵軍竟似已沖到了中軍大帳,亂戰之聲就隔着一層帳篷傳來,好像随時都可以沖進來。

風煊使槍,帳中沒有旁的兵器,謝陟厘無頭蒼蠅般尋了一圈,只找到一副弓箭。

可那弓太大,她根本拉不開,只能抓着一把箭矢,憑着箭尖那一點鋒利來給自己一點支撐。

“噗”地一聲響,有人撞上了帳篷,緊跟着一抹雪亮的刀光劃過,帳篷破開一道長長的口子,連着帶起一道血光。

“風煊,給我出來!”

一名北狄人砍傷了守在帳外的親兵,俯身從那道裂縫裏跨進來。

他的身形異常高大,宛如巨人一般,身上系着半邊白袍,發辮上綁着寶石璎珞,看上去顯然身份不低。

他的目光落在謝陟厘身上:“……女人?”

“謝姑娘快走!”

兩名親兵自後方揮刀砍向他,他雙手各持一柄彎刀,渾不在意地向後揮出。

兩人知道此人力大無窮,各自用盡全力抵住這一刀。

刀上傳來的力道蓬勃兇厲如出柙猛獸,只是力道後繼乏力,宛如猛獸一聲驚天動地的狂吼,跟着就綿軟下去。

親兵吃驚地看着那人後退了兩步,燈光透過裂縫照在他身上——他的咽喉多了一支箭。

謝陟厘手裏還握着剩下的箭矢,對準了那人,全身都在發抖。

方才那人揮刀的間隙,她用盡全身力氣把箭紮向了人體最脆弱最柔軟的脖頸。

但到底吃虧在個頭小,力氣也小,紮是紮中了,卻紮偏了。

若是能紮準那條頸側主脈,管叫他立時噴血而亡。

親兵們再次揮刀而上,向着那人的雙臂斬下。

“啊!”那人發出一聲狂吼,雙臂振飛了兩名親兵,然後拔下脖頸裏的箭。

風煊用的弓大,箭也長,但在這人巨大的手心裏,卻像個小孩子的玩意兒。

“會紮人的壞女人……”那人脖頸上鮮血淋漓,臉上露出獰笑,“我要,殺了你。”

他雙刀齊出,斬開帳篷,謝陟厘無處可逃,趁他揮刀之際迎上去,這一支箭尖對準了他的腋下三寸,那兒沒有铠甲保護,若是能刺準,可以避開肋骨直接紮中心髒。

然而想象有多完美,事實便有多殘酷,箭尖還沒有碰到那人,那人便已經猙獰着一張臉,揮刀向她斬下。

“啊啊啊啊啊……”

謝陟厘轉身就跑,一面跑還一面抱着頭,不單抱着頭跑,還鑽進了桌子底下。

腦子裏有一點意識清明,曉得這樣根本沒有用,那人一追進來就能把她剁成肉醬。

可是這點清明完全不頂用,腦漿翻滾之間便是被煮沸了,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想找個地方藏起來。

她抱着頭使命往桌角縮,好像這樣能讓自己貼在角落裏消失不見。

然而預想中的追擊并沒有過來,四下裏仍是殺聲不斷,那人依然站在帳篷破口處,身形如鐵塔一般,一動不動。

謝陟厘乍起膽子,悄悄探頭看了一眼,只見他兩眼圓睜,瞪得如銅鈴般大小,像是看見了什麽極可怕的一幕。

燈光照在他胸前多出來的一樣東西,那是一截閃閃發亮的槍頭。

他整個人向後倒去,卻沒有倒地,長長的槍杆在後面撐住了他,他死去猶是一個斜斜望天的姿勢。

謝陟厘心跳得猛極了,耳邊幾乎聽不到旁的聲音——她認得那是風煊的槍。

只有槍,人呢?

猛然間謝陟厘顧不上害怕,沖出了帳篷的破口處。

四下裏一片亂戰,火盆翻倒在地,火光淩亂,月光清冷,血腥厮殺宛如人間地獄。

她在這一片混亂之中看到了風煊,風煊離她足有五六丈的距離,正是身陷在最混亂的戰圈之中。

他手中已經沒有槍了,拔起了一柄屍體上的刀便向敵軍砍去。

與他對戰的人高大魁梧,彪悍異常,肩上傷處滲着血,卻絲毫無損他的兇猛。

風煊的兵器顯然不趁手,身處下風,只靠着追光的靈巧閃避,勉強支撐。

謝陟厘不知道他是怎麽在亂戰之中發現了她有危險,又是怎麽樣不顧一切投出這杆槍的。

巨大的震驚和惶恐讓她的骨頭都在輕顫,忽然間忘記了害怕。

她想把那杆槍拔下來,可無論是槍還是屍體都太重,又呈一個堅實的角度支在一起,謝陟厘根本搬不動。

“你們還能不能動?”謝陟厘問那兩名親兵。

兩名親兵身上各自帶着血,都知道她的意思,咬牙起身把槍拔了出來。

謝陟厘以手掩口,吹出一聲長哨,不一時熟悉的馬蹄聲傳來,威風過來蹭了蹭她的面頰。

謝陟厘問親兵:“我要給大将軍送槍,你們能送我一程嗎?”

親兵點頭:“姑娘放心!”

放不放心都是要做了。

如此一想整個人竟輕松下來,翻身上馬,接過槍。

那槍入手極沉,若沒有威風,她斷然送不過去。

兩名親兵也上了馬,随行在側,替她擋開敵軍。

謝陟厘盯着前方,就如回到了雲川城外那一日,天上地下只認着風煊一個人。

她聽到周遭的喊殺聲,聽到親兵的呼喊聲,甚至聽到刀刃入肉的聲響,左側的親兵被砍翻落地,人的慘叫與馬匹的悲鳴混作一處,炸在耳畔。

五六丈的距離只剩半丈,威風只要飛踏幾步便可以将槍送到風煊面前。

可這半丈卻像是天塹,失去了左側的防護,北狄兵的刀光照她頭上斬下來。

“阿厘!”

謝陟厘聽人說過,人在将死之際,眼前會歷歷瞧見自己的前塵。

但她什麽也沒瞧見,只瞧見風煊竟扔下對手,打馬朝這邊來,手中長刀擲出,淩空磕飛那把砍向謝陟厘的刀。

但如此一來,他便再度失了兵刃。

而他身後那人已經打馬追上,照他的背心一刀斬下。

“阿煊!”

謝陟厘在馬背上站了起來,用盡全身力氣,将那杆沉重的鐵槍向他擲去。

鐵槍入手,風煊頭也沒回從槍尖順到槍杆,槍尖直接朝身後的人捅了過去。

那人對這一刀已經是勢在必得,人踩着馬镫幾乎是直立而起,陡然間槍尖如毒龍如洞,便像是他自己拿胸膛去往槍尖上撞。

“該死!”

那人臨急變招,整個人向後仰去,才躲過這一槍,但顯然激發了肩頭傷勢,險些從馬背上跌下來。

“大王!”

北狄兵沖到他身側。

“退兵,”他捂着肩頭,眸子盯着風煊,如惡狼一般,“退兵!”

北狄兵吹起了號角。

“古納,你以為我的營帳是什麽?”風煊鐵槍在手,眉峰冷然如冰,“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哪有這麽容易?”

烈焰軍的旗幟在夜色中亮了出來,原本各自為戰的北疆士兵如流水般集結。

外面更是響起整齊的腳步聲,兵士們在路山成和嚴鋒的帶領下,扛着厚重的盾牌将形成了一道嚴密的包圍圈,盾牌落地的時候甚至能陷入地面,可見其沉重。

古納盯着風煊:“你知道我今夜會襲營?”

“猜的。”風煊淡淡道,“大王向來喜歡出其不意,賽馬會的時候如此,過年的時候還是如此,越是旁人覺得不可能出兵的時候,大王便是容易出兵。好猜得很。”

古納:“……”

對于古納而言,這是一場出人意料的偷襲,因為兩邊主帥皆受了傷,沒有人料得到他會選在這個時候出動。

可沒想到,這一戰明面上是他帶着人如入無人之境,實際上卻是風煊敞開大門撤去守軍,準備好了一舉将他圍而殲之。

“我那死鬼叔叔這輩子做出許多錯事,其中最大的錯誤,就是當初那一刀沒能要了你的命。”

古納說着,大吼一聲,揮刀攻上來。

“阿厘,退後。”風煊低聲交代一句,拍馬迎上去。

厚重盾牌給謝陟厘讓出一條道路,謝陟厘打馬經過之後又迅速收攏。

這不是謝陟厘第一次置身于戰場,卻是謝陟厘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清楚一場戰争。

與其說是雙方都化身為野獸,撲上去撕咬對方的血肉,不顧一切想置對方于死地,不如說戰争本身才是一頭貪婪的巨獸,敵我雙方皆是它吞食的獵物。

謝陟厘不敢再看,翻身下馬,開始救治受傷的兵士。

這一戰直到黎明方才結束,原以為可以活捉古納,但不久之後北狄的援兵便開始進攻,而古納帶着最後的親信開出一條血路,逃了出去。

同樣是惡戰一夜,北疆馬已經有些疲軟,北狄馬卻依然身如蛟龍,北疆馬追之不及,只能眼睜睜瞧見他們去得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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