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我想再聽一聲

謝陟厘并未親眼看見這一幕, 當古納退去之時,她正在醫護營忙碌。

每一場大戰之後,醫護營必添新傷員。

就在她彎腰處理傷勢的時候, 簾子被“嘩”地一聲掀起來。

“大将軍!”傷兵們能站的都紛紛站了起來。

傷兵們承受的并非單純只有身體上的痛苦, 還有對未來的恐懼與對未來的灰心, 更是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将領們大多都會來醫護營慰問傷兵們一番,不過多半是在戰局穩定下來、戰場也打掃得差不多的時候,很少會剛打完仗便來探視的,何況來的還是大将軍本人, 傷兵們頓時精神百倍, 只覺得傷都好了一半。

風煊鼓勵慰問傷兵之際,謝陟厘很想讓他也坐下來檢查一下傷口, 但他身為大将軍,絕不會把傷勢展露在兵士面前, 以免打擊軍心, 影響士氣,所以她也不敢開這個口。

風煊離開的時候, 惠姐在謝陟厘背後推了一把:“快去送送。”

謝陟厘不大敢去,惠姐低聲道:“就算是來慰問, 也沒有這般急吼吼的, 人家說話的時候看了你好幾眼,你沒瞧見麽?慰問不過是個由頭, 來看你才是真的。”

謝陟厘一直低頭忙碌, 還真沒瞧見, 被惠姐推出了帳門,只見風煊就站在帳外并未走遠,竟是在等她的樣子。

天色尚未全亮, 東方隐隐有一片魚肚白,西邊還挂着一道彎月,大地上的夜色沒有完全消散。

他站在這忽明忽暗暧昧不明的天色中,身上铠甲未除,臉頰上還帶着點滴血跡,只除了頭盔,露出微微散亂的發髻。

這絲散亂不僅沒有讓他得顯頹唐,反而為他增添了幾分不羁之意,讓他更像一位刀頭飲血的武将,周身還有尚未散去的血氣。

謝陟厘走向他的時候,不知為什麽整個人微微有點發抖。

可能是清晨的草原太冷了,也可能是,想到之前經歷過的生死,腿肚子便有點打軟。

“大将軍。”她穩住自己,像往常那樣上前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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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有傷着?”風煊從上到下打量她,問。

謝陟厘搖頭,她好得很,只是為了救她,兩名親兵一死一傷,她的神情有些黯然。

“這便是戰争。”風煊看着東方将明的天空,身上還帶着未幹的血跡,“人命如草芥。”

頓了頓,他問道:“怕麽?”

謝陟厘明顯瑟縮了一下。

怕的。

光是回想一下那可怕的大塊頭差點兒沖進帳篷,還有那道已經朝她頭頂砍下來的刀光,她就覺得自己置身噩夢。

就是這一下瑟縮,下一瞬,風煊上前一步,把她攬進了懷裏。

謝陟厘被他抱個了突然,他身上的甲胄還沾着夜露般的涼氣,但手心和鼻息卻是一片溫熱。

謝陟厘剎那間只覺得強撐着的背脊一下子塌了下去,鼻子幾乎下意識便酸了,腦袋也跟着想擱到他的胸前。

動作過于自然,完全未經大腦同意,柔順依戀就像孩子靠進父母的懷抱一般。

她甚至想伸手環住他的腰,好好靠在他懷裏哭一場。

但兩只手只敢攥着拳頭,不敢去碰他的衣襟,眼淚也憋在眼睛裏,努力道:“也、也還好,這便是打仗,我知道的,我受得住,沒事的。”

“是我不好,吓着你了,我原該多留幾個人的。”

風煊的聲音裏透着一絲緊繃的壓抑,謝陟厘不知道,她最恐懼的兩個畫面也是他最恐懼的。

萬幸,她此刻還能安然地站在他的面前。

他低聲道:“阿厘,你再叫我一聲可好?”

謝陟厘在他懷裏擡頭,一臉茫然:“……什麽?”

“你給我送槍的時候,叫我什麽?”風煊眼中帶着一絲劫後餘生的笑意,“我想再聽一聲。”

謝陟厘在醫護營忙得也跟打仗差不多,腦子一直繃得緊緊的,無暇想旁的事,此時一回憶,臉頓時爆紅,她像被燙着了一樣連連後退,口裏結結巴巴:“我我我我我進去幹活了,傷兵很多的,要要要要早點治……”

一面說,一面就要落荒而逃。

風煊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低聲道:“莫忘了我也是個傷兵,一樣需要謝大夫照料。”

他的聲音低沉得不像話,謝陟厘耳朵都紅了。

風煊看着她點頭才松開手,那邊嚴鋒已經從大帳走來尋他。

謝陟厘在醫護營門口回身,就見風煊和嚴鋒急步往大帳方向去,顯然時間緊張得很。

……戰事初定,他在最忙的時候抽空前來,難道就是想問問她怕不怕嗎?

“媽的,早晚要把北狄馬全宰了!”

謝陟厘捧着藥進大帳的時候,便聽見路山成如此這般恨恨道。

嚴鋒養過一陣子馬,對此更有體會,沉聲道:“咱們的馬種不行,要是能弄些北狄馬來配種就好了。”

其它将領也紛紛嘆息。

在草原上一争雌雄,靠的便是騎兵。

而騎兵靠的便是戰馬。

戰馬處于下風,正是大央一直在北狄面前處于下風的重要原因。

幾乎每一代大央皇帝都想弄些北狄馬來改良戰馬,但即便是在兩國通好的年代,北狄人也是把自家的馬看得像寶貝眼珠似的,頂多送個十幾匹給帝後王公過過瘾,且還全是骟過的。

謝陟厘不敢打擾衆将領,悄悄把藥擱到風煊桌上。

風煊一看,擡手便喝了藥,把碗擱回托盤,謝陟厘收了藥碗,卻沒有離開。

風煊望向她:“還有事?”

謝陟厘小聲道:“該換藥了。”

一夜惡戰,風煊的傷口只怕早已崩裂。

想着便覺得暗恨,那個古納也着實是不要命的。

昨夜古納元氣大傷,今日想必是沒有力氣再作妖了,只是風煊向來謹慎,依然安排妥當了防守護衛,然後才譴衆人回去。

大帳還沒有修補妥當,長風從縫隙裏穿過,翻得案上的公文書冊嘩啦啦作響。

風煊坐在榻上,謝陟厘把醫箱擱在桌上,取出備好的草藥,伸手便去解開風煊的衣帶。

“謝大夫這是要好生照料我了麽?”

風煊的聲音裏似含着一絲笑意。

謝陟厘在醫護營不知解過多少人的衣衫,看過多少人的身體,就連風煊本人,她也早脫過看過了。

可不知怎地,這絲笑意低低的,烘着她的耳朵微微發麻,便覺得解衣帶這種事情好像不對勁起來。

要強行提醒自己他的傷勢要緊,這才沒有胡思亂想,寬了衣裳之後,給他揭開了紗布。

傷口果然崩裂了,血染紅了整片胸膛,觸目驚心。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次傷口不算深,崩裂的程度也沒有之前那麽吓人。

她絞了幹淨的布巾替他擦拭胸前血跡,此時已是十分認真,全然是大夫待病人的态度,一心一意無半點分神。

風煊的眸子卻暗下來。

他的身體仿佛有自己的意識,她一手指碰上來,從皮膚到肌肉到骨骼,全都争先恐後發酥發麻,汗毛都豎了起來。

他原以為,他這具久經沙場的身體就算不是刀槍不入,也算得上是銅皮鐵骨了,在她指下卻異常敏感,只是輕輕一碰,就微微發顫。

謝陟厘只覺得指下的肌膚燙得驚人,且将他胸前的鮮血拭淨之後,結實的胸膛依然隐隐泛紅,仿佛是從血裏透出來的紅。

她整只手掌覆上去,再次确認了,确實是燙得不行。

“大将軍,你……”謝陟厘正想問他覺得怎麽樣,手便要去試他的額溫,哪知她的手剛擡起來,就被風煊抓住了手腕。

他抓的力氣不小,她的手腕便是落進了鐵鉗裏一般,擡頭只見風煊臉色漲紅,眸子黑得驚人,呼吸明顯急促,像是在喘息。

風煊用了極大的自制力才松開她的手,吃力道:“讓……讓曹大夫來。”

“為什麽?”謝陟厘愕然,“我哪裏做得不好嗎?”

……沒有不好,是你太好了。

好到讓人心猿意馬。

風煊一宿大戰,片刻未合眼,如今正是自制力最為薄弱的時候。

她的手撫着他的胸膛,氣息纏繞在他的鼻尖,就算是得道高人也不一定把持得住,更何況他對她本就說不上清心寡欲。

“讓曹大夫來。”風煊重複了一遍,微微平複一下聲音裏帶上的喘息之意,道,“你累了一夜,回去睡一覺,明日我讓人送你回雲川城。”

謝陟厘一驚,她以為經此一戰,他已經同意她留下來了。

“我、我能不回去嗎?我想留下來,這麽多傷兵,軍中正需要人手。而且,而且我不怕的,我也可以殺人的……”

“……”

風煊心說你聲音別抖得這麽厲害我還能相信兩分。

他原本以為,以她的兔子膽,真見識了腥風血雨,定然會吓得魂不守舍,只想趕快離開。

但又一想,她若當真是怕,在帳篷裏就已經吓得簌簌發抖了,哪裏敢用箭刺人,更別提給他送槍。

平時看着膽子比誰都小,連一句大聲話都不敢說,槍林箭雨之前,卻是勇往直前,絲毫不讓。

風煊永遠不會忘記她策馬奔向他的那一幕。

“你不能留下。”風煊深深道,“戰場上刀劍無眼,即使是我也不一定能處處都護住你。”

謝陟厘一時語滞,昨夜風煊救了她兩次,兩次都讓他自己身陷險境,底氣便頓時不足了。

她低下頭,低聲道:“那您……您就別管我了,您是要帶領大軍打贏北狄的,不可能護住軍中每一個人。”

是的,統帥的目标永遠是最終的勝利,不可能護得住每一個人。

但你不是“每一個人”,你是唯一的阿厘。

你繼續留在這裏,會影響最終的戰局。

因為,我永遠做不到不管你。

“好好休息,明日出發。”風煊的聲音不大,但每個字都沉穩堅定,仿佛落地生根,不容反駁,“還有,你現在就回去睡覺,讓曹大夫來——”

他的話沒說完,因為謝陟厘拉住了他的衣袖。

他的衣領褪到了臂上,衣袖在腕間層層疊疊,堆作一團。

謝陟厘便是捏着這一團,輕輕扯了扯:“你就讓我留下來吧,我真的不想走。”

她說着,大起膽子,擡起濕漉漉的眼睛望着他。

“求你了,阿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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