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我可以留下來了嗎?

謝陟厘想過了, 風煊似乎對“阿煊”這兩個字情有獨鐘,大約是因為他是北疆第一人,沒有人敢喚他這個名字。

就算是她, 也是在一腳踏進鬼門關的時候, 腦子全懵的狀态下才喊得出來。

人大約就是這樣吧, 越是得不到什麽就越想要什麽。

果然她這一聲一喚出來,便見風煊的眸子深得無邊無際,好像能讓人整個地陷進去。

他的呼吸也更加急促,雙唇微微翕動, 一個“好”字顯然便要脫口而出。

但謝陟厘的臉色卻瞬間變了——他似發熱得厲害, 殷紅鮮紅從才拭淨的傷口滲出來,看得人觸目驚心。

謝陟厘當即把什麽都抛在了腦後, 立即給他止血、換藥,動作飛快, 一氣呵成, 裹好了紗布才松了一口氣,繼續期待地看着風煊, 盼他把方才那個“好”字吐出來。

然而風煊似是換了一個人,方才在眼中洶湧的情愫不見了, 呼吸也趨于穩定, 這一刻的風煊重新變成了無堅不催無懈可擊的大将軍,他的聲音十分沉靜:“你去歇息吧。”

謝陟厘:“……”

怎麽才短短一會兒的功夫他就翻了臉?

方才明明眼看就要答應的!

軍令如山, 不得不從。

第二天, 謝陟厘無奈地收拾起自己頭一天才散開的包袱, 在曹大夫和惠姐的陪同下,十分失望地牽着威風離開。

負責護送她返回的嚴鋒比她還要失望。

兩個人凄涼地對望一陣,嚴鋒沉重地嘆了口氣:“走吧。把你送到苦兒坎我就能回來了, 但願還能趕得上撈點軍功。”

大央贖罪的法子有兩種,一是用錢,二是用軍功,謝陟厘知道他是想立軍功為救安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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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住了。”謝陟厘默默道。

嚴鋒無言。

曹大夫和惠姐把謝陟厘送到了轅門,叮咛她路上小心。

路山成也送嚴鋒到此,交代他早去早回。

謝陟厘一面與他們道別,一面不由自主,回頭望了望大帳方向。

一隊巡邏的兵士走過,大帳內一片寂然,連帳簾都沒有動一下。

昨日那個把她在懷裏問她怕不怕的風煊,好像只是她的一個錯覺。

謝陟厘無聲地嘆了口氣,翻身上馬,和嚴鋒一起出了大營,百十人的隊伍跟随在他們身後。

正值午後,北狄人又把馬帶出來洗澡,河水上游一片人聲馬嘶,十分鬧騰。

謝陟厘瞧着那些高大壯碩的北狄馬,忽然心中一動,問道:“我們能過去看看嗎?”

嚴鋒有氣無力:“姐,咱能不想一出是一出嗎?現在除了把你送回去,我什麽都不會幹。”

謝陟厘打馬随他走出幾步,還是不甘心,道:“我只看一眼,一眼就成。”

嚴鋒翻着白眼不肯,謝陟厘一時也很難把想法說清楚,想着只需要确認一眼便成,她道:“那便請你在此稍候,我去去就來。”

在嚴鋒大驚的眼神中,謝陟厘打馬便向河邊飛馳而去。

北狄兵洗馬之際,北疆兵士不乏有氣不過想來放幾記冷箭的,但河面雖不深卻頗為寬闊,彼此都在對方的射程之外,除了往河心白白浪費箭矢,什麽用也沒有,漸漸地便沒人去管了。

此時謝陟厘一人打馬過來,威風不算高頭大馬,卻是輕盈矯健。謝陟厘個頭又小,人又輕,威風踏水而過,跑得像是要飛起來一般。

“謝陟厘!”嚴鋒睚眦欲裂,“祖宗,你給我回來!”

“你別過來!”謝陟厘回頭朝他叫道。

戰場上人人神經緊張,她單槍匹馬,北狄人不一定會拿她當回事,但若是嚴鋒帶着人追過來,戰事便要一觸即發了。

嚴鋒自然也知道這個道理,可這位主是主子心尖上的人,就這麽眼睜睜讓她一個人直奔龍潭虎穴,他還要不要混了?

正猶豫間只聽得身後馬蹄聲響,追光從他身邊一掠而過,快逾閃電。

北狄人見只有一人,馬小人小的,倒真沒有将謝陟厘放在眼裏,還對着她哄笑起來,做出些輕侮的姿勢。

但很快他們便如臨大敵,紛紛發出呼喝聲,翻身上馬,拔出了兵器。

謝陟厘一驚,回頭。

追光就在她的身後,宛如一條出海的黑色蛟龍,馬背上的風煊手持一杆鐵槍,全身被甲,眉目森冷。

他兩腿一挾馬肚,追光越過威風,迎上北狄兵。

威風今年三歲,正是一匹馬最為好奇好強的時候,一見有馬超過自己,便下意識要加速,卻被謝陟厘緊緊地勒住了缰繩。

這個時候不能再進了。

她立刻掉轉馬頭,但這邊嚴鋒已經罵罵咧咧帶着人沖了過來,跟在嚴鋒一隊人身後則是路山成率領的騎兵。

謝陟厘一時間進退不得,兩邊遭受夾擊,就在這時,風煊一把抓住她肩膀,把她從威風背上拎到了自己身後,只交代了兩個字:“抱緊。”

聲音不大,氣息不亂,透着他慣有的低沉。

大約是他的鎮定感染了她,她的慌張竟也慢慢淡去,好幾次北狄的刀口快要斬到她的身上,都被風煊一槍挑開,随即風煊在手在她腦袋上一按:“靠着!”

到處是殺聲、喊聲,還伴着馬踏過的水聲,混亂一片,謝陟厘的手緊緊的抱着風煊的腰身,臉貼在風煊的背脊上,只覺得忽然間刀光劍影都變得遙遠,天地間好像只剩下這麽一方寬闊堅實的背脊,她可以一直靠在上頭,直至地老天荒。

有鮮血濺上風煊的面頰,她拿袖子墊着手,給他擦擦幹淨,動作細致輕柔,眼神寧定得仿佛身在西角城安靜的小院中。

真是個不怕死的!

風煊忍不住恨恨地想。

河水深及馬肚,絕不是合适的戰場,這場戰事來得突然又荒謬,兩邊都迅速往河裏投入大量的援兵,一時間幾乎要堵塞河道,彼此都讨不了好,不久之後便各自鳴镝收兵。

風煊回到大帳摘了頭盔,他全身都濕了,一半是汗濕的,一半是被河水打濕的,謝陟厘乖巧地上前為他卸甲,然後就見他衣襟上透出血色——他的傷口簡直是被詛咒了,永遠都在裂開。

而她大概就是那個詛咒。

風煊瞪着她,眸子裏全是怒火:“謝陟厘,你不要命了嗎?!”

謝陟厘“撲通”一聲就在他面前跪了下去:“大将軍,對不起……”

風煊看不得她跪,更怒了,一把把她扯了起來:“起來!”

他的力氣大,謝陟厘輕飄飄的,全然身不由己,給他帶得一時站不穩,撲到了他胸前。

雖然謝陟厘站穩之後便離開,但這一個瞬間,他切切實實地抱到了她,她整個人都投入了他的懷抱裏,胸中熊熊的火氣陡然間就滅下去大半,另外一小半也在看見她兩眼含淚之後徹底消失了。

“我、我只是想去看看馬,”

謝陟厘泫然欲泣,她算準了的,待到看清馬便回頭,那點距離足夠威風帶着她逃脫,北狄人也未必會放馬追她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兵。

可她萬萬沒想到風煊會來,還來得這麽快,就好像他一直在注意着她的動向一般。

風煊咬牙:“你可知你冒了多大的險?就為了看馬?!”

謝陟厘心說冒險自然是冒了一些的,但好歹有收獲,她拾手擦了擦臉上的淚痕,道:“大将軍,他們的馬沒有骟。”

她的袖子上還沾着血,這麽一抹,把自己抹成了一個小花臉,風煊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你命也不要,就為了看馬有沒有骟?!”

大央軍中用骟馬,是因為骟過的公馬雖然攻擊力與野性會下降,但性情溫順,更易被馴服。

大央産馬的地方不多,許多士兵是入伍之後才第一次騎馬,自然是溫馴的骟馬更好磨合。

而北狄人自小便長在馬背上,人和馬如手足般同生同長,對馬匹的習性早就磨合得徹底,馬匹不定會經過骟割。

未骟的公馬還能保持猛力,沖鋒之際銳不可擋,北狄騎兵所向披靡。

但保有了長處,必然也同時保有了弱勢。

謝陟厘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風煊,風煊對馬匹習性的了解僅限于追光,并不能确定她這主意是否湊效。

“讓我試試吧。”謝陟裏抓住他的衣袖,“萬一成了呢?”

她說着,帶着一絲小心翼翼的希冀,“萬一成了,你能讓我留下來嗎?”

風煊面無表情,以衣袖拭去她臉上方才蹭上去的血痕。

當時在亂戰之中,她的手碰上他的臉,她永遠不知道他心中有多驚動——既驚且亂且懼。

在戰場死得最快的有兩種人。

一種是貪生怕死,永遠只想退縮的人。

還有一種是不畏生死,永遠沖在最前面的人。

他萬萬沒有想到,謝陟厘竟然會是後者。

兩軍隔河相望,陷入了短暫的平靜。

半個月後的一天,北狄人照舊在陽光燦爛的午後來上游洗馬,但和往常不一樣的是,北疆的大營裏也牽了許多馬匹出來。

北狄人看着這些馬發出了大聲的嘲笑,他們一向知道北疆人的馬有多差勁,但沒想到此時牽出來的這批比北疆人平時騎的那些還要矮小,看腿腳就知道跑不快,和他們這些矯健的公馬簡直是天差地別。

只是不知為何,原來舒舒服服地洗着澡的公馬們,忽然像是嗅到了什麽氣息,一個個打起了響鼻,甩着尾巴,站立不安的樣子。

對面那批成色不佳的馬匹們大約是自慚形穢,下水沒多久,就魂不守舍地想往岸上走。

那些馬匹們一離開河水,公馬們不知為何突然發了瘋,甩開主人便向着對岸沖去。

“回來!”

北狄人呼喊詛罵,可平時一聲呼哨就能召喚的忠實夥伴此時卻是充耳不聞,馬蹄踏破河水,以比沖鋒時還要迅猛的速度沖向了對岸。

“是母馬!”不知是哪個人最先發現的,驚恐地喊了出來,“那是一群母馬!”

北疆大營裏,小馬駒嗷嗷待哺,叫聲惹得母馬們歸心似箭,母馬們身後,公馬們熱情如火,死追不放,一匹不漏地全沖進了北疆大營。

北狄人痛失愛馬,有幾人想往前沖,北疆轅門處沖出一隊弓箭手,箭雨齊發,擋住了他們的去路,沒有人再敢往前。

謝陟厘站在望樓上,看着數百匹精壯的北狄公馬乖乖入營,臉上露出了笑容。

惠姐說得沒錯。

男人抗拒不了女人。

公馬也抗拒不了母馬。

風煊站在她的身邊。

那一日,他便是站在這座望樓上看着她離營,看着她沖進河中。

這一日,他則是看着她為大央帶來數百匹北狄種馬。

要不了多久,大央的馬場将有一大批良馬在誕生,北狄騎兵一家獨大的神話從此将會被改寫。

“成了!”謝陟厘歡喜地轉身,眉眼含笑地看着他,“大将軍,我可以留下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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