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怕什麽
謝陟厘低頭看看自己:“怎麽了?”
“沒什麽。”風煊很快便平靜了下來, 說着便吩咐人把早飯送到謝陟厘的帳篷裏。
早飯是熱水泡開的幹糧,外加一點肉脯,已經擺在了桌上, 分明是等着她來一起吃的。
謝陟厘垂下了眼睛:“我想知道。”
風煊一頓。
謝陟厘有兩種時候最是堅持, 一是圓睜一雙眼睛直視人的時候, 二便是這般垂着眼睫的時候。
後者更難應付,因為多半意味着心情不是太好。
“跟我有關吧?”謝陟厘聲音不大,“我想知道是什麽。”
風煊嘆了口氣,将泡軟了的幹糧塞到謝陟厘手裏:“先吃飯。”
然後命人傳程商。
程商進來時見到風煊與謝陟厘對坐着吃飯, 俨然已經是平起平坐, 絲毫不見上下之分。
只是風煊臉色不豫,皺眉道:“再去為謝姑娘挑一身衣裳。”
謝陟厘:“……”
她知道有什麽不對, 但萬沒想到是衣服。
這身衣服料子柔軟,質地很是不錯, 哪裏不對了?
程商比謝陟厘還要意外:“大将軍, 而今北狄群龍無首,再等不到古納回來, 十八部族只怕就要作鳥獸散。到時天大地大,烈焰軍總不能滿草原去找他們。北狄人篤信天神, 此時漠狼出世, 聖女降臨,只要謝姑娘騎着漠狼去陣前走一趟, 便能兵不血刃将北狄收服, 何樂而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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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風煊的聲音不帶一絲情緒, “再去找一身。”
程商沒有再說什麽,但離去之時,臉上的神情十分無奈。
神廟雖然消失, 但每年祭祀之時,各部族都會挑選族中最美麗的女子扮成聖女,行祭神之禮。
這一身是程商在索文一族中找到的,原本是看中衣料甚佳足以奉上,沒想到剛好合了謝陟厘的身份,程商自覺這當真乃是天意。
但風煊不喜,程商只得另尋了衣物送來,原本還想再進言一番,卻見風煊冷下一張臉,只得默默退下。
謝陟厘接過了衣裳,卻沒有換,若有所思:“所以我這一身,是聖女的衣裳嗎?”
風煊:“嗯。”
“我要是穿着這身衣裳,就可以去唬住北狄的軍隊嗎?”謝陟厘問道。
風煊告訴她,古納已死,北狄軍中主事的便是祭司,就算她不穿這身衣裳,只要她帶着漠狼出現,北狄人十有八九便會俯首聽命。
這個“十有八九”,還是較為含蓄的說法。
事實上漠狼一出,一向敬神的北狄人只怕一個也逃不過。
“那不是很好嗎?!”謝陟厘兩眼晶亮,“不費一兵一卒,只要換一身衣裳就可以打勝仗了。”
“但這便意味着你認下了聖女這個身份,行使了聖女的權威,便要擔起聖女的責任。他們一定會重建神廟,要你留在北狄,侍奉天神。”
風煊的聲音低沉,眼中有壓抑不住的不悅,“還會有數不清的部族首領來讨你歡心,希望你下嫁給他,讓他成為名正言順的新任北狄王。”
謝陟厘歪頭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問道:“你……是因為這一點才不想我去的嗎?”
吃醋這種事情,大将軍自然是不屑為之的,當然不可能會承認。他板着臉道:“總之,一旦認下你是聖女,你便再也回不到過去的生活了。”
“可是,你不想打勝仗嗎?”
“勝仗我會自己去打。”風煊深深道,“這場戰争,原本就與你無關。”
謝陟厘低下頭,思索。
初夏的長風掀起帳篷上的門簾,帶來沙漠上灼熱的氣息,但風吹到了謝陟厘身上似乎也變得清涼,她頭上的白紗微微拂過她的面頰,眸子沉靜清澈得像是那片山谷中的深潭。
“不是的……”謝陟厘輕聲道,“我也是邊境百姓,只要一打仗,便要受波及。”
王大伯和王大哥死于戰火,王大娘守寡十數載,一個人拉扯大了王二哥。
惠姐的丈夫死在戰場,惠姐獨自一個過了好些年。
曹大夫的兒子也是戰争中死去,他抛下家業也要為兒子報仇。
其實推己及人,北狄的士兵又何嘗不是別人的父親、丈夫和兒子?
“別打了吧,我不想再看見有人死,有人受傷。”
謝陟厘放下了手裏的衣裳,擡起頭望向風煊,神情朗然。
風煊深深地看着她,目光過于深邃,讓謝陟厘有些招架不住,連忙垂下了眼睛,喃喃道:“畢、畢竟大夫們已經夠累的了……”
風煊上前一步,将她攬在了懷裏,無聲地嘆了口氣:“阿厘……”
他的聲音裏有濃濃的失落和低沉,謝陟厘大着膽子,雙臂環住他的腰身,低聲道:“我記得你說過,北狄王是由聖女來選的,對不對?”
風煊:“嗯。”
“你還說,要三媒六聘,娶我為妻,對不對?”
風煊微微愣了愣,想看看謝陟厘的臉,謝陟厘卻抱得緊緊的,不肯松開,也不肯擡頭:“你……只說是不是。”
風煊從這個角度只看得見她一小半泛紅的面頰,以及一只已經紅得像瑪瑙般的耳朵。
謝陟厘問出這句話,是用盡了二十年的勇氣,風煊卻遲遲未答,謝陟厘不由心中一頓,手開始有點僵硬。
然後雙手便被風煊握住,然後扣在身後,她整個人落進風煊懷裏,被拘得密不透風,她剛一擡頭,風煊的唇就落了下來。
謝陟厘覺得這應當不是吻,他簡直是把她一口生吞,唇舌之間異常用力,不一會兒她便透不上氣來。
風煊終于放開了她,他的呼吸急促,氣息十分灼人,眼神也像是能直接在她臉上燙出兩個窟窿。
他盯着她,仿佛一個錯眼不見,她就要跑了似的,又仿佛再等上一會兒,她就要收回那句話似的。
“是。”他一字字道,“我會三媒六聘,娶你進門,今生今世,唯你一人。”
這一天對于許多北狄人來說,是見證神跡的一刻。
許多北狄人在老去之後,還會不斷地向後輩複述他們看到的景象——
“漠浪高大如山,漆黑如墨,聖女輕盈得像格桑花的花瓣,潔白如雪,他們仿佛是從天而降,趟過河水,踏過草原,來到我們的面前。”
只存在于傳說與歌謠中的神話景象在人們面前出現,祭司跪倒在聖女面前,哪怕是漠狼這種兇獸的牙已經快要碰到他的臉,他依然俯下身去,親吻聖女的鞋尖。
一生信仰就在面前,祭司痛哭流涕。
古納身亡,十八部族內裏早就分崩離析,因為要抵抗風煊的大軍才勉強聚于此地,此時聖女帶到天神的命令,十八部族心悅誠服,同意歸順大央。
是夜北疆大營廣開筵席,祭司與各族首領皆列席其上,風煊坐主席,謝陟厘坐首座。
謝陟厘身上還是穿着那套聖女的衣飾,要做的事已經做完了,想停止的戰争也已經停止,謝陟厘心滿意足。
但她其實不大想坐席的,熱鬧人多的地方總讓她有點不自在,更何況但凡有個什麽事,北狄這邊十幾道視線就落在她身上,讓她覺得十分頭大。
招降自有章程。
今日在筵席上會定下雙方大概的需求,具體的條陳會派出專人細細商議。
北狄首先提出的便是通商的請求。
以前他們都是靠劫掠的,這幾年來風煊鎮守北疆,他們一顆麥子都沒有劫上,打仗又毫無勝算,拿錢買便成了最後的法子。
其次便是請風煊為他們調拔一批工匠,他們平時只會搭帳篷,但聖女降臨,他們要重修神廟,供奉天神。
風煊一一都準了,道:“天神庇佑草原,神廟務必修建得華美莊嚴。我會遴選出大央最出色的匠人為諸位效勞。”
祭司感激不盡,謝陟厘在祭司的眼神提醒下,也向風煊施禮道謝。
風煊托住她的手臂,悄悄對她眨了一下右眼。
這一下眨得飛快,除了坐在他身畔的謝陟厘,誰也看不見。
謝陟厘:“……”
北狄人總說央人狡猾,其實是沒錯的。
風煊當時便說過:“匠人要慢慢地選,神廟要慢慢地修,塑像要慢慢地雕,壁畫還要慢慢地繪……如此慢慢地弄上個十幾二十年,精工細作,精益求精,等神廟落成,咱們的孩子也該長大了。”
但祭司渾然不知,只一味道謝,最後借着酒力,詢問起天神旨意,可有北狄王的人選。
終于來了。
謝陟厘深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字清晰地道:“風煊。”
此言一出,北狄諸人頓時嘩然,一名部族首領從見到謝陟厘的第一刻起便十分殷勤,此時也是第一個站了起來,大聲道:“大将軍是個勇士,這點我們都知道,但他并非是北狄人!”
這首領生得人高馬大,熊一般壯碩,聲若洪鐘,氣勢十分驚人。
謝陟厘給他吼得微微縮了縮,然後就覺得手上一陣溫暖,風煊在桌案底下握住了她的手。
謝陟厘擡眼便看到風煊看着她,眼神溫暖,充滿鼓勵。
“确實如此。”謝陟厘擡頭道,“但我自小在北疆長大,這二十年來,也并非是北狄人。”
這意思是,認她這個北疆來的聖女,自然就得認下風煊這個北疆來的北狄王。
“諸位不認也不是不行。”風煊道,“你我兩軍營帳未撤,工事尚存,今日酒席一盡,明日也可以挑燈再戰。”
他說話的時候神情甚是和緩,嘴角甚至還帶着一絲笑意,像是在約在座衆人明日一起飲酒打獵,而非兩國戰事,和平常的冷峻神情十分不同。
但沒有一個北狄首領敢應聲。
全體北狄首領:“……”
這些年來,北狄能打的人全折在風煊手下了。
他們之所以歸順得這麽迅速,一是有聖女傳達神谕,二不就是知道再打下去也只不過是徒增傷亡,再打也打不贏嗎?
“為王者牧養萬民,就如同諸位牧養牛羊,給子民安定,讓子民豐衣足食,只要讓草原興盛,讓每個部族的女子皆有胭脂塗,讓每一片草原都跑滿牛羊,便足以為王。”
風煊說着,視線掃過每一位部族首領,每一個人都覺得他的目光像是一把雪亮的兵器,重重殺氣被鎮壓在沉穩之下,極為懾人,“再說北狄既然歸納大央,便是大央的一分子,本王在大央已有王爵,如何做不得北狄王?””
沒有人能反駁,也沒有人敢反駁。
最後祭司起身,行了一禮,俯首道:“昆茲一族留有後人,聖女重現人間,此乃天大喜事。北狄上下受天神庇佑,自當聽從天神旨意,天女的選擇便是天神的選擇。大王,北狄十八部族從此以後皆聽從您的號令。”
祭司表了态,十八部族首領皆起身離席,單膝跪地,向風煊行了草原禮節:“十八部族願聽從大王號令。”
“好!”風煊起身,滿斟酒碗,“願北狄與北疆再無戰事,兩國子民,共享太平!”
“再無戰事,共享太平!”
所有人齊聲應喝,巨大聲浪幾乎能将帳篷掀翻。
謝陟厘的眼角無法自控地有點發紅,眼眶有些酸脹。
北疆百姓盼這一天,盼了數十年。
兩國之間的戰事此起彼伏,一代又一代人的性命在其中消耗,母親失去兒子,妻子失去丈夫,兒女失去父親,到處都是骨肉離散,家破人亡。
從今以後,再不會了。
*PanPan
風煊不出意料地醉了。
但謝陟厘知道,他醉也醉得高興。
清早早起熬好了醒酒湯,謝陟厘掀開大帳的簾子,進來就看到路山成在替風煊收拾桌上的文書。
歸順之事已經塵埃落定,接下來就是要班師回城了。
路山成豎起手指,對謝陟厘做了個噓聲的手勢。
謝陟厘訝異地發現,路山成竟然難得地沒有對她橫眉冷眼,臉上甚至還帶着一絲笑意。
路山成大約是風煊身邊最親近的人了,見他這會兒很是平易近人,謝陟厘忽然想起從前就想問他的問題,悄聲道:“路将軍,你知道大将軍怕打雷嗎?”
路山成的臉色整個變掉,做出一個嗤之以鼻的神情,心說怎麽可能,然後就見原本熟睡的風煊睜開了眼睛,對着他比出一個點頭的姿勢。
路山成:“……”
還能怎麽辦?
只能聽從軍令啊。
他僵硬地點了點頭。
“那,他還怕什麽嗎?”
路山成完全不想回答這樣的問題,但風煊在謝陟厘看不到的背後,悄悄做了個口形。
路山成認出了這個口形。
一陣絕望後,木然道:“怕……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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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标簽: 爽文、毒醫、扮豬吃虎、穿越、喬裝改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