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争寵

大軍在五天後班師。

這場勝利, 北疆百姓已經盼了數十年,到大軍越過天女山之際,城中百姓扶老攜友, 托着酒水、瓜果與各色吃食, 夾道歡迎。

風煥領着北疆上下官員前來犒軍。

場面應付過後, 大帳內只剩兄弟倆,風煥道:“七哥,你這是想幹嘛?”

風煊行軍多年,向來低調, 手握軍權, 不碰民政,可謂是本本分分規規矩矩, 一心只打算為大央戍邊。

但這一次不單直接打到北狄老巢,還自領了北狄王, 如此行徑已經不能說是高調, 只能用嚣張來形容。

着實不符合風煊一貫低調的風格。

風煊笑了一下。

他本來沒這個打算的。

一旦自領北狄王,無異是把自己變成了一塊醒目的靶子, 風煊完全可以想象朝堂上會有多少奏折彈劾他。

但是,阿厘抱着他, 把頭埋在他的懷裏, 紅着臉問他還記不記得三媒六聘的事,那一刻天地間都容不下旁的了, 他只有一個“是”字。

天王老子來了, 也是“是”。

他從未想過當北狄王, 但若是聖女一定要嫁北狄王,那這個北狄王便一定得是他。

絕不能是任何其它人。

風煥一面為兄長的功勳歡喜,一面又為他接下來要面對的傾軋感到擔憂:“七哥, 你可知道,你這是把自己放在了火上烤啊……”

“我不上明火,便不用被烤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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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煊道,“我一心戍邊不問政務的時候,有人替換了孟澤,有人和北狄人交易,為了我這顆人頭,甚至能将北疆許以敵國之手,大央若是落進這種陰險歹毒權欲薰心之人的手裏,風家的祖宗根基,百姓的安居樂業,只怕全都要化作泡影。”

風煥看着風煊,目光有幾分驚異。

他和風煊有一點是一樣的,那就是無論在朝堂還是在後宮,都沒有後援。

既無臣子充爪牙,又無母族當靠山,更無聯姻為助力,可以說是孤立無援。

所以平素只有遠遠地離開權力中心,才能勉強保住平安。

他甘心遠走北疆,風煊鎮守北疆卻從不出頭,都是為了避免自己被卷入那個世上最可怕的戰場。

但此刻的風煊,宛如一直藏于匣中的寶劍終于出鞘,眸子煥發出來的光彩鋒利而明亮,沒有什麽能掩蓋其鋒芒。

風煥走出大帳的時候,看見路山成和嚴鋒在帳外旗杆下聊天。

盛夏的陽光耀眼,兩員年輕将領滿面春風,正在計算憑自己的戰功大約可以混到什麽封賞。

路山成想給母親請個诰命,重新振興路家門楣。

嚴鋒則盤算着能得多少賞銀,夠不夠為安知意贖罪。

風煥走過去,拍了拍兩人的肩:“我在這裏恭喜二位了。”

兩人喜笑顏開:“同喜同喜,這個大勝仗打下來,人人有賞,殿下籌集糧草,更是功不可沒。”

“這點功勞算不得什麽。”風煥笑得頗有深意,“二位只要一直跟在我七哥身邊,将來裂土為侯都有指望。”

路山成和嚴鋒哈哈大笑:“這可難辦了,北狄都打敗了,哪兒還有立戰功的機會?”

風煥只是笑,沒有再說。

他的七哥馬上就要加入世上最為兇險的戰場,那裏瞬息萬變,成王敗寇,看不見血,卻要流比任何一處更多的血。

“嚴将軍。”風煊的親兵來喚,“大将軍找。”

嚴鋒心說這顯然又是有活了,當即歡喜地進了大帳。

風煊的傷勢并未完全愈合,此時靠在椅上,下巴點了點案上的一只錦匣:“這個拿去。”

嚴鋒捧起來,打開一看,裏面是厚厚一疊銀票。

“這是……”

“軍功需要經過兵部與吏部核算,再由戶部謄發,沒個小半年下不來。你且看看這個數目合不合意。”

豈止合意,簡直是大大超出預想,嚴鋒捧着錦匣,樂得手舞足蹈,沒口子亂喊:“主子萬歲!”

風煊皺眉:“口沒遮攔,不想活了?”

嚴鋒嘿嘿笑,一面抱着匣子往外退,一面道:“主子英明,主子神威,主子天下第一,主子長命百歲!”

謝陟厘回來之後便十分忙碌。

一是從戰場回來的傷兵不少,安樂堂中人滿為患,軍中不得不騰出地方來安置。

二是她把師父帶回了家,便着手準備師父的喪事。

謝陟厘雖說是小小年紀便當了家,但家中只有姐弟二人,一沒經過喜事,二沒經過喪事,忙起來全無頭緒。

風煊曾想派人幫着謝陟厘料理,但謝陟厘拒絕了。

這已是她此生能為師父做的最後一件事,她想自己來。

這日謝陟厘去看冥器,從紮紙店裏出來,剛要上馬,一頂轎子忽然停在她的身邊。

轎簾掀開,一張百媚千嬌的面孔:“怎麽?傍上了大将軍,還要親自騎馬出來采買?連輛馬車也沒有,難道是大将軍已經厭棄了你,失寵了?”

竟是安知意。

她比原先瘦了一些,但下巴尖尖,越發顯然媚眼如絲,好像更美了。

謝陟厘看了看旁邊:“嚴将軍沒有陪你?”

安知意臉上掠過一絲戾氣:“不要跟我提那個人。”

謝陟厘繼續上馬,輕輕挾了挾馬肚子,威風便要撒開四蹄。

“你、你不許走!”安知意竟從轎子沖了出來,抓住了謝陟厘的缰繩,“你以為你跟着風煊會有什麽好下場嗎?他現在連北狄王都敢自領,只怕是不要命了!你別以為你得了他的寵愛便有多了不起,早晚你會比我還慘!”

謝陟厘才發現方才覺得安知意更美了,是因為轎內光線昏暗,令她産生了錯覺。

明亮陽光下,安知意削瘦蒼白,臉上敷着重重的脂粉,卻依然難以掩蓋眼下的青黑,像是頂着一張假面具,眼中也滿是血絲。

原本的纖纖玉指瘦得如同雞爪一般,手背上青筋暴起。

暴露在陽光下的安知意活像一個從陰間逃出來的鬼魂。

“你慘麽?”謝陟厘居高臨下,反問。

自從脫離罪籍以來,從前那些在安知意面前奉迎的貴女都來探望。安知意起先還頗為感動,然後很快安知意就明白,她們只不過是為了來看她的笑話。

看她從北疆第一貴女,變作一名武将的禁娈,看她從北疆第一美人,變作一個醜鬼。

她們還沒有離開她的屋子便放肆地大笑,安知意恨不能撕了她們的嘴。

謝陟厘這句話問得很是平淡,在安知意耳中卻比任何一句嘲諷都要惡毒。

安知意咬住了牙,那些從前被她厭惡鄙視的污言穢語已經湧到了胸腔,一開口就要把謝陟厘噴個體無完膚。

“你慘什麽?你坐牢,有人為你大開方便之門,連吃喝都和從前一樣。你是戴罪之身,有人把戰場上用命換來的功勳為你贖罪。”

謝陟厘冷冷道:“你受過餓嗎?受過凍嗎?試過餓極了沒有東西吃,只能吞一口雪騙一騙肚子是什麽滋味嗎?知道人凍得快要死的時候,全身的感覺其實是在發熱嗎?你知道所經之處,每個人都指着你的脊骨罵的滋味嗎?你試過至親之人蒙冤數載、埋骨異鄉的滋味嗎?”

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師父的冤屈也洗淨了,她還把師父帶回了家。

所有的心願都已經實現,謝陟厘原本以為自己已經不會再難過了。

可此時才知道,有些事情就像是被刀子在桌面刻下的印痕。

就算平日裏被其它東西蓋着,看不到它的存在,但它一直都在,從未消失。

“你沒有嘗過,但我有。”謝陟厘一字一字道,“除了我,還有其它許多人都有。這些都是拜你的好父兄所賜!”

安知意不敢相信地看着謝陟厘。

她才在一場貴女的聚會上受了冷遇,一肚子氣無處發洩,路遇謝陟厘,便想用謝陟厘撒氣。

她記憶中的謝陟厘是一個連話都不會說幾句的軟杮子,她想怎麽捏便怎麽捏,可萬沒想到,此時的謝陟厘眉眼冷然如刀鋒,臉上不見怒容卻是氣勢迫人,讓她想起了那個永遠冷峻到難以接近的風煊。

安知意仿佛重新回到了被風煊震懾的恐懼時刻,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天下間比你慘的人多的是,你算得了什麽?更何況你有今時今日,皆是你父兄一手造成,若真要恨,就恨你的父兄吧,是他們造了太多了孽,老天有眼,報應不爽!”

謝陟厘說着,一記馬鞭抽在安知意手上,她沒有用力,卻足夠讓這位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發出一聲尖叫。

威風更是長嘶一聲,人立而起,兩只蹄子眼看就要踏上安知意的頭頂。

安知意被吓破了膽,整個人軟倒在地上。

謝陟厘拍了拍馬頸:“威風別理她,咱們回家。”

威風這才打了個響鼻,邁開神氣的步伐,昂首挺胸往前奔去。

“謝姑娘,謝姑娘!”

後面有人一疊聲地喚,卻是接連幾輛十分精雅的馬車追了上來。

馬車裏坐着的都是雲川城有名的貴女們,人人都由下人扶着下了馬,圍在謝陟厘馬前,問好的問好,拉家常的拉家常,還有人誇起了謝陟厘身上的包袱布“樣式古拙清雅,一看就知道謝陟厘是個雅致人兒”。

謝陟厘:“……”

粗布包袱各位沒見過嗎?都洗到發白了還能誇?

話說從北狄回來後,高管家一天能收到高高一撂帖子,其中有給風煊的拜帖,但更多的是給謝陟厘的請柬。

不是請去賞花,就是請去喝茶,不是某某祖母過壽,就是某某及笄……反正她們好像永遠都有筵席,每一場都極需謝陟厘去參加。

謝陟厘最不喜去人多的地方,看見這些請柬頭都大了。

風煊便交代高管家一律打回去。

于是給謝陟厘的請柬再也沒有送進過将軍府的門。

這會兒貴女們在路上遇見了謝陟厘,簡直是撿到了寶貝,哪裏肯輕易放手?

衆人齊心協力地把謝陟厘從頭到腳都誇了一遍,有人問道:“不知這街面上有什麽東西入得了謝姑娘的眼,讓謝姑娘親自來采買?”

衆人都道:“是呀是呀,是什麽好東西,讓我們瞧瞧,也好長長見識。”

“……”

謝陟厘便打開了包袱,露出裏面黃紙印的紙錢,以及紙紮的銀元寶等物。

衆貴女:“……”

一人強行道:“這、這……謝姑娘果然是出塵脫俗,與衆不同,難怪能得大将軍青目,讓大将軍寵愛有加。”

謝陟厘:“……”

不得不說,她挺服氣的。

就這樣她又被淹沒在新一輪的口水之中,貴女們人又多,又嬌弱,且又笑臉相迎,謝陟厘總不好動鞭子,一時間想起了當初身陷流沙的感覺。

身不由己,當頭滅頂——和此時真是一模一樣。

忽然之間,前方傳來一陣陣驚呼,整條街上雞飛狗跳,亂七八糟。

“停……停……停停……啊祖宗,救命啊!”

謝陟厘身在馬背,看得遠,只見豪邁撒開四蹄狂奔,高管家在後面牽着繩子,已經是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眼看一口氣就要接不上了。

她原本想過把豪邁送回茲漠,那才是它生長之地,可根本沒有人能把它從謝陟厘身邊拉開,它粘着謝陟厘,就像小羊羔粘着母羊,恨不得把那顆巨大的頭顱成天介埋進謝陟厘懷裏。

謝陟厘只好把它帶在身邊,但它的形貌太能唬人,謝陟厘一般不讓它出門,且為防它傷人,還做了個頸圈,套在它的脖子上,上面可以拴繩。

不過這繩子也只有謝陟厘能拴。

後來大約是高管家天天送肉來,送出了幾分面子,豪邁對高管家高看了三分,允許高管家牽它的繩子。

高管家:謝謝,這面子誰要就拿走,我倒貼一百兩。

如此兇物出現在街面上,頓時引發了紛亂,貴女們紛紛吓得尖叫,忙不疊地往馬車裏躲。

個別膽小的幹脆眼睛一閉,直接撅了過去,

謝陟厘終于得了自由,打馬迎上去。

不知道是不是跟雄壯處久了,謝陟厘發現豪邁生出了幾分狗性。

比如此時,豪邁跑得呼哧呼哧直喘氣,舌頭伸得長長的,奔到面前就擡起兩只巨大的爪子往馬背上扒。

這一下扒實了,威風身上非多出幾道血印子不可。

果然威風已經長嘶不已,後蹄亂踏,滿心想踹人——不,踹狼。

話說豪邁初到将軍府,把家裏三位兄長吓得不輕。

威風個子最大,膽子卻最小,幾乎是嗅到豪邁的氣息便想跑。

雄壯則好奇地嗅了嗅豪邁,似乎在疑惑豪邁似乎有點像它的同類,但又不完全像。

據謝陟厘觀察,雄壯沒跑,多半是因為缺腦子,根本不知道什麽是害怕。

唯有霸道端坐不動,歪在一旁,自顧自地舔爪子。

豪邁倒是對它生出了幾分興趣,走過去聞一聞,瞧一瞧,還伸出大爪子想摸一摸。

說時遲那時快,霸道的小爪子一揮,豪邁頓時發出一聲慘嚎,臉上被抓下好大一片毛,至今還禿着。

就這一爪,霸道奠定了自己謝家老大的地位。

只是豪邁顯然不甘心當老幺,時時都想換一換排行,比如把雄壯和威風從謝陟厘身邊轟走。

雄壯大多數時間都在給霸道當坐騎,倒也沒礙豪邁什麽事。

只有威風,腿長膘足,謝陟厘一出門就騎着,讓豪邁十分不樂意,瞅準機會便要欺負威風。

這會兒眼看爪子就要搭拉到威風身上,謝陟厘一聲斷喝:“豪邁,站好!”

謝陟厘的話,豪邁沒有不聽的,此時便心不甘情不願地收回了爪子,但眼睛還是亮晶晶地,并且試圖搖起尾巴。

謝陟厘:“……”

……兄弟,你是狼,不是狗。

豪邁聽話是聽話,但并不消停,不停在威風身邊打轉,拿嘴拱謝陟厘的腿,示意謝陟厘騎到自己身上來。

威風自然不肯,不停從鼻子裏噴氣。

謝陟厘無語地看着兩獸争寵,第一次覺得,太受獸類歡迎也不好。

就在這個時候,馬蹄聲自前方傳來。

一匹緞子似的黑馬自長街盡頭而來,四蹄如同踏在雲上,輕盈又迅疾,轉眼到了謝陟厘面前。

馬背上的騎士眉目英挺,眼中帶着一絲溫柔笑意,對謝陟厘伸出了手。

謝陟厘握着他的手,借着他手上傳來的力道,輕輕盈盈地飛身到了追光的背上。

“駕!”

風煊擁着謝陟厘,掉轉馬頭,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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