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味甘
謝濤的衣冠冢立在西角城外, 旁邊便是妻子林氏的墳墓。
謝家附近的鄰居都來了。
并非所有鄰居都随波逐流咒罵謝濤,有些人一直相信謝濤是好人,但人微言輕不敢出頭, 暗地裏卻沒少幫扶謝陟厘姐弟倆。
比如王大娘。
還有一些曾經往謝濤身上潑過髒水的, 而今見謝濤洗清了冤屈, 又做出一副好鄰裏的面孔,表示鄰裏之間應當互幫互助,她們很願意過來幫着辦喪事。
謝陟厘直接開門,放豪邁。
豪邁都不用吼, 只須懶洋洋走到門口, 就能把那些人吓作鳥獸散。
除了鄰居,謝陟厘還邀請了幾位客人來。
曹大夫、惠姐和胡校尉。
曹大夫于謝陟厘有半師之分, 惠姐對謝陟厘也算是有諸多照顧,胡校尉則是師父昔日的同袍。
師父在天有靈, 有當年聊得來的同袍來看他, 應該也是開心的吧?
謝陟厘看着新起的墳茔,看着墓碑上的刻字, 看着人們一個個在墓前上香,心中想。
從前雖然知道師父不在了, 但沒有親眼見到師父死去的模樣, 總覺得那不是真的,想起師父, 還是從前溫暖的模樣。
及至後來, 則是一心想着能尋到師父的骸骨帶回家就好了。心裏面一直挂着這件事, 便是一直挂着師父,更覺得師父時刻都在。
是到了此時,黃土一掩, 天人永隔,謝陟厘才真正地感覺到,師父真的不在了。
掌心忽然一暖,風煊握住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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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并肩站着,衣袖疊着衣袖,旁人瞧不出袖子底下的兩只手握在一起。暖意由肌膚透進謝陟厘心裏,她望着風煊,輕輕搖了搖頭,表示他不用擔心。
無論是四年前初聞噩耗的驚痛,還是之前在山谷親見遺骸的悲傷,她都哭得難以自抑,眼淚仿佛停不下來。
但此時眼淚仿佛是已經流完了,謝陟厘沒有哭,只是長風吹過,胸膛裏好像缺了一道口子,被風吹得呼呼作響。
“你的事情還沒完,阿厘。”風煊輕聲道,“伯父最放不下的便是你們姐弟兩人,你和小羽要活得平安喜樂,快快活活,才能告慰伯父在天之靈。”
謝陟厘:“……”
他這會兒明明一臉肅穆地望着墓碑,看都沒有看她,卻連她腦子裏在想什麽都知道。
他可能比她想象的還要了解她……只是這麽輕輕一句,謝陟厘忽然覺得心裏那種空洞感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紮實的沉穩。
長輩不在了,她便是真正的大人了。
她會好好生活,好好照顧小羽,等到生命走到盡頭那一日,去泉下和師父師娘相見,便能微笑着告訴他們,她這一生,沒有辜負他們的期望。
每一個人上過香之後,都會到謝陟厘面前道一聲“節哀”,謝陟厘跟着答謝。
風煊站在謝陟厘身邊,也跟着俯首答禮。
西角城衆鄰居還不覺得怎樣,曹大夫幾個則是戰戰兢兢,胡校尉直接在風煊鞠躬的時候腿一軟,跪下了。
風煊扶起他:“胡校尉,站穩了。”
“是,是。”大将軍親手來扶,胡校尉腿更軟了。
王大娘等在旁邊議論:“阿厘這小女婿雖說窮了些,人着實是不壞。”
“可不?人生得俊俏,身子又生得板正。”
“當真是人無完人,偏偏窮得緊,連娶老婆的本錢都沒有,只能入贅。”
胡校尉聽得一陣膽戰心驚,若不是曹大夫再三使眼色,他就要沖上去讓這幫大媽閉嘴。
忽然有人道:“……你們覺不覺得阿厘的小女婿長得像什麽人?”
胡校尉耳朵一動。
曹大夫和惠姐一路上耳提面命,叫他千萬莫要露餡,謝陟厘的鄰裏都不知道大将軍的身份。
胡校尉心說大将軍威名鎮天下,又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身份,為什麽要瞞着人?
他站在謝濤的角度,不由開始腹诽:莫不是大将軍并不打算給謝陟厘名分,只打算玩玩而已,所以不予公開?
但這其實是謝陟厘的意思。
她這幫鄰居全是小老百姓,一旦知道她這上門女婿其實是大将軍,只怕全體都要腿軟,以後在她面前可能話都不會說了。
胡校尉真心看不懂,道:“她說瞞着,大将軍便肯了?這是為什麽啊?”
真的不是想玩弄阿厘?
“……”惠姐嘆了口氣,“胡校尉,你這光棍,只怕還得再打下去。”
然後露出一副笑臉,熟門熟路地加入大媽當中:“你們別說,這孩子生得有幾分像我們大将軍。”
大媽們恍然大悟:“我就說嘛,眼熟得很!”
又道:“能有幾分像我們大将軍,也是他的福氣。”
謝家小院裏擺了幾桌酒席,大家拜完了墓,謝陟厘請衆位客人并喪工去坐席。
走出幾步才發現風煊沒跟上,他道:“你先去,我一會兒就來。”說着,微微笑了笑,“讓小羽留下,我們有點男人之間的話要說。”
小羽如今在風煊面前是千依百順,立刻走過去拉住風煊的手:“姐夫,什麽是男人之間的話?”
謝陟厘:“……”
這也太順口了吧?
未免大媽們再聽到什麽更順口的話,謝陟厘連忙把人往家裏引。
風煊拉着小羽在墓前跪下,“小羽,你知道什麽是男人嗎?”
小羽立即握拳:“要掙錢養家!我一定會好好念書,将來掙錢養阿厘!”
風煊笑了,笑完又覺得有點辛酸,這孩子是看多了阿厘的辛苦,才會有這般志向吧?
然後他捏了捏小羽的鼻子:“阿厘歸我養,不許跟我搶。”
小羽為難:“我們一起養行不行?”
“不行。”風煊搖頭,“不過,你可以和我一起照顧阿厘,一起保護阿厘。這些事以前是你爹在做,現在你爹不在了,就要由我們來做了,知道嗎?”
小羽認真地點點頭。
風煊拈起香,帶着小羽,恭恭敬敬地在墓前磕了三個頭:“伯父,您放心,阿厘和小羽,以後我來替您照顧了。”
胡校尉走出一段路,回頭望時,看見的就是這一副景象。
不由頓住,替天上那位同袍一陣腿軟。
老謝啊老謝啊,你活着的時候怎麽也不可能想到,死後會有一位大将軍跪在你墳前上香吧?
酒席至晚方散,謝陟厘又在大媽們的幫助下收拾了殘局,把最後離開的惠姐送到院門外,這一天才算完。
忙了這幾日,謝陟厘也感覺累得不行了,撐起眼皮準備燒水梳洗,卻見風煊和小羽站在門內,一人拎着壺,一人端着盤,小羽還學着茶樓小二的樣子道:“客官,請用。”
風煊輕笑着在小羽腦門上拍了一記。
屋內燈光昏黃,一大一小兩道身影皆沐浴在這柔和的光芒裏,謝陟厘心中全是暖意。
師父,你看到了嗎?
我們都過得很好呢。
你和師娘在天上,也要好好的啊。
風煊照舊還是睡從前睡過的屋子,以前穿過的換洗衣物都在,他自去井邊汲了水洗了手臉,還幫小羽把手擦幹淨。
這事去年在這裏養傷時就做得很順手了。
小羽性子其實很靜,平常不愛多話,但跟風煊待一起時,卻是叽叽呱呱說個不停。
謝陟厘一面聽着兩人的聲音從屋外傳來,一面替小羽準備明天的衣裳,心裏面異常安穩,又暖和又妥帖,心裏想,要是能一直這樣就好了。
但這當然是不可能的。北狄歸順,兩國之間自然要在京中合議,且前兩天還來了聖旨,對風煊一陣嘉獎,傳他回京。
所以此時正是他最忙的時候。
她原以為他要和曹大夫他們一道回營的。
待小羽睡着了,謝陟厘輕手輕腳帶上房門,走出來。
堂前沒有點燈,但也沒有關門,屋外一片清幽的星光透進來。
風煊坐在桌旁。
“……還沒睡?”謝陟厘不自覺壓低了聲音,其實完全吵不着小羽,可能是這光線讓人有點緊張。
她走到桌前就想去點燈,手還沒有碰到火折子,手腕先被風煊抓住,緊跟着人便坐在了風煊膝上。
風煊深深地抱着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別點燈。”
他的懷抱永遠溫暖,永遠結實,像一座偉岸的城池,謝陟厘乖乖地由他抱着,頭枕在他的肩上,這幾日的疲憊仿佛是飛鳥入巢,終于得了安歇之處。
她想了想,大起膽子,摟住風煊的脖子。
她難得主動,這個動傷讓風煊的聲音有些低啞:“阿厘……”
“什麽時候去京城?”謝陟厘問。
“就這幾日了。”
“我……可以和你一道去嗎?”
風煊将她摟緊了些,“自然。我在哪裏,你就可以在哪裏。”
“我想去太醫院。”
風煊低笑了一下:“我還以為你是舍不得我。”
謝陟厘臉上有點發燙,好在夜色暗沉,他看不見,“也……也是有的。”
風煊萬沒想到能得這一句,擡頭想把她的臉轉過來。
謝陟厘把臉死死埋在他肩上,不肯。
風煊低低地笑,笑聲低沉,悶悶地在胸膛裏回響,謝陟厘臉貼着他的肩,便也随着他的肩頭被震得微顫。
“你……你別笑了……”謝陟厘臉都快燒紅了。
“好,好。”風煊聲音裏還帶着滿滿的笑意,忽地,道,“糟糕,忘了件事。”
謝陟厘見他說得鄭重,連忙擡頭:“什麽事——”
最後一個字才吐出一半,便給風煊吞進了嘴裏。
謝陟厘輕輕捶着他的肩,奈何這點力道對于風煊來說撓癢都不夠,他的手緊緊箍着謝陟厘的腰身,謝陟厘只覺得腰都快被他掐斷了。
她整個人被摁在了他腿上,兩人之間的距離親密到無間,夏季的衣衫都不厚,謝陟厘感覺到一陣陣滾燙的熱意從他身上透過來,更要命的是,有什麽東西堅實地抵住了她。
謝陟厘:“!”
黑燈瞎火,佳人在懷,風煊顯然是情動得厲害,謝陟厘用盡全力才給自己掙到一點新鮮空氣,“不……不行,不行!”
“我知道,我知道……”
風煊知道自己行止唐突,可在此當口真的是情難自抑。
懷裏的人仿佛是水捏就的骨肉,稍稍用點力便能揉化了,讓他一口飲下,全吞進肚子裏。
他用力把她按進懷裏,手把她的頭按在肩上。
這一下力氣可不小,謝陟厘覺得自己的腦袋像是被釘在了他的肩膀,一下也不能動彈。
良久良久,風煊急促的呼吸才微微平定下來,他長長地嘆了口氣:“阿厘,你的名字可真沒取錯。”
謝陟厘:“?”
“陟厘,又名側梨、水苔、石發、石衣,味甘性溫,無毒。”風煊的臉貼着她的發絲,聲音裏猶帶着一絲喘息,“‘味甘’二字,真是道盡了精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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