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京城
從北疆到京城千裏迢迢, 凱旋的隊伍抵達京城門外時,已經是初秋。
隊伍當中除了軍隊,還有北狄使團以及此役有功各等人士, 等着去吏部完全核查。
還有諸如工匠醫者等人, 因為有功也有了進身之階, 來京城求一個前程。
謝陟厘就在這一批隊伍中。
謝陟厘因為想去太醫院,不願公開身份,原以為多少會遇上一些阻礙,沒想到風煊和祭司雙雙贊成。
風煊道:“京城看似一派繁華, 其實雲谲波詭, 十分兇險。你好好在太醫院修習醫術,只當自己是一位普通軍醫, 什麽也不要向外透露。你與我關系越遠,便越安全, 知道麽?”
祭司差不多也是個意思, 不過說得更直白些:“大央人十分陰險狡猾,若是知道您是聖女, 一定會打您的主意。您一定要待在安全的地方,千萬不要被他們看到……”
祭司此番一起随軍入京, 主持議和, 相處得久了,謝陟厘就發現這位神棍實則是個話痨, 逮着機會便要唠唠叨叨, 反反複複明示暗示, 一天八遍告訴她“神廟才是世上最安全的地方,您看您是不是回神廟去”。
謝陟厘便問他:“神廟修好了麽?”
“……”祭司頓了半晌,最終十分堅毅地道, “會修好的!”
長長的隊伍大清早便來到了城門外,一直杵到日上中天。
初秋的太陽可稱是秋老虎,毒辣辣地曬得人一層層往下淌汗。
将士們久經沙場,這點苦不算什麽,一個個依然能保持整肅的軍容,站得紋絲不動。但工匠們卻有點受不了,悄聲嘀咕:“這得等到什麽時候?”
向來沒什麽規矩的北狄人更是有幾分暴躁,喊道:“你們皇帝到底來不來啊?!這軍犒不犒了?”
城門依然堅閉,城牆上旌旗獵獵,仿佛是嚴陣以待。
謝陟厘站在隊伍的末端,與風煊之間隔着無數的人頭,只能憑那面高揚的烈焰軍旗去分辨風煊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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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他現在是個什麽神情?
會有點難過吧?
她心裏默默地想。
風煊很少會說起自己的父兄,但她聽風煥和路山成他們口裏的意思,皇帝日日沉迷女色,太子則對風煊有諸多不滿,想來是故意把風煊晾在這裏,好給風煊一個下馬威。
她只想到了這一層。
後來才明白,太子抹風煊的面子只是第一層,第二層是想把風煊晾到氣急敗壞,但凡風煊有些許不耐煩,太子手底下養着的那些言官就有事做了。
但風煊沒有。
他沉默地立在日光下,甚至沒有騎在馬上,站在隊伍的最前端,身姿如鐵槍般挺拔,面容冷峻而英挺,周身卻有淵渟岳峙之氣。
城門是沒開,但城外還有不少老百姓。
老百姓們拿出看廟會的熱情圍觀。
有熱心國事的,知道這是剛剛為大央平定北狄的大将軍,紛紛拿了熟雞蛋與果子送給将士們。
至于那些不甚熱心國事的,其中以大媽們為代表,她們一面磕着瓜子兒,一面在人群中指指點點:“哎喲,這個将軍生得可真俊!又這麽會打仗,莫不是個天神下凡吧?”
太子的幕僚一看不好,不單沒晾出點文章來,反而給風煊整出了名望,當即建議太子趕快出迎。
太子沉着臉,命人打開城門。
城門一開,太子臉上便換上了歡暢的笑容,走過去,萬分熱情地道:“七弟,孤可算是把你盼回來了。”
風煊行禮:“見過太子殿下。”
“自家兄弟,何必見外?”太子忙扶起他,“父皇原本是要親自來的,偏偏新進的那位璧貴人不知怎地受了點驚吓,父皇便去哄美人了,只能是孤來,七弟不會嫌父皇怠慢吧?”
哪怕是隔着一層铠甲,那雙搭在袖上的手也讓風煊覺得一陣膩煩,但臉上依然沉靜,恭恭敬敬道:“正所謂長兄如父,兄長親臨,臣弟已是愧不敢當,哪裏敢煩父皇親至?”
太子眯起眼,試圖回想一下風煊曾經的模樣,卻怎麽也回想不起來。
記憶中只有一個沉默寡言的稀薄的影子,頭上頂着八個字——宮婢之子,不足挂齒。
但現在太子非常後悔,若是當初能騰出手去弄死那個宮婢之子便好了,那可比弄死一個軍功顯赫的大将軍可容易得多了。
犒軍是個漫長的過程。
首先太子要代表皇帝發表一番感言,稿子是翰林院拟的,又長又文,被犒的人絕大多數聽不懂。
然後是禮部的官員們擡出了天子禦賜的酒食。
謝陟厘跟着衆人謝了恩,嘗了一杯酒。
然後長長的隊伍開始分裂。
軍隊不能入城,被派去了西山大營駐紮。
北狄使團被禮部的人引去了鴻胪寺下榻。
剩下的人有機會面聖的去面聖,有親友的去訪親友,沒親友的則忙着去客棧尋下榻之處。
謝陟厘在京中雖無親友,但在幾天前,房士安已經帶着小羽進了京。
房士安是儒林名宿,從前在京城為官的時候還留有舊宅,高管家已經把院子打理得妥妥當當。
謝陟厘和小羽便住進了房府,房士安對外聲稱姐弟倆是他的外甥和外甥女,看起來和風煊沒有半點關系。
小羽将來要走科舉之路,四書五經倒罷了,在哪裏學都是學,并無差別。但科考當中有“策對”一項,卻是唯有熟知政事才能答得出方向,而要熟知政事,偏遠的北疆自然遠遠比不上京城。
謝陟厘對房士安十分感激。
房士安道:“人生百年,倥偬已過半,我這一身所學,若是有小羽傳承,此生便是無憾。此乃為師者份所應為,姑娘不必言謝。”
說着房士安拈須微笑:“再說,此行亦是大将軍多方照拂,姑娘要謝,便去謝大将軍吧。”
“姑娘啊……”門外傳來了高管家的慘叫,“這祖宗我真的管不了了!”
話音未落,巨大一團毛茸茸就撲進了門,一對爪子按住謝陟厘,兜頭就是一陣狂舔。
雄壯也不甘落後,搖着尾巴就撲過來。
霸道起先還頗為矜持,只在謝陟厘腳下繞,一看謝陟厘被這兩貨纏得根本騰不出手理它,便發怒,“喵”地一聲,把兩只大的吼了下去。
然後才心滿意足地被謝陟厘抱在了懷裏。
只有威風十分得意地跟着小厮去馬廄吃草,哼,搶什麽?這一路上主人都是我的。
豪邁身形過于偉岸,所行之處人人側目,太過招眼,所以謝陟厘原本不打算帶它來,親自騎着馬想送豪邁回茲漠老家。
結果她一離開,豪邁也離開,她上京,豪邁也上京,根本就是寸步不離。
偷偷走都沒用,豪邁有世上最靈的鼻子,只是嗅着風也能找到謝陟厘。
謝陟厘只要讓高管家準備了一口籠子,好說歹說把豪邁勸了進去,讓它乖乖等她,到時她就來找它。
也不知道豪邁是真聽懂了她的話,還是被籠子裏的生肉吸引,一路上倒是相安無事,跟着房士安一行進了京。
這會兒三位祖宗把謝陟厘一頓舔撸,到吃飯的時候還守着不肯走開。
第二天,謝陟厘拿着薦書,先去吏部留案,然後拿着吏部的文書去太醫院報道。
大将軍凱旋是京中的大新聞,她一個由軍醫升上來的小太醫原本名不見經傳,沒人願意搭理,但架不住她是北疆來的。
太醫們倒罷了,只是問幾句軍中情形,醫女們卻像是見了蜜糖,在午飯時候把謝陟厘圍得裏三層外三層。
“聽說大将軍身高八尺,面如鍋底,人見人怕,是不是真的?”
這話一問出來,另一個醫女便反駁:“才不是,我姨昨天還在城外見着大将軍了,說生得很是俊俏,比小白臉還小白臉呢,人見人愛!。”
兩人相持不下,齊齊望向謝陟厘:“你說!”
謝陟厘:“……”
“呃……”她斟酌着答,“不是人見人怕,也不是人見人愛,就……嗯……一般般吧。”
這話确實說得違心,謝陟厘臉紅了。
有人眼尖:“我知道了,大将軍生得定然好看,不然你臉紅什麽?”
謝陟厘不得不辯解,她是生性害羞,本來就容易臉紅,各位姐姐太過熱情,她有些不好意思。
又一人問道:“聽說大将軍喜歡醫女,是真的嗎?”
這話一出,幾乎所有醫女都安靜下來,等謝陟厘的答案。
“……”千裏迢迢啊,這些消息是怎麽傳到京城的?謝陟厘更加支支吾吾了,“這個……我、我也不太清楚……”
忽然有人道:“不會就是你吧?”
謝陟厘一驚,立刻搖頭:“我沒有我不是!”
“想來也是啦,”醫女當中有一名生得格外秀麗的道,“要是真喜歡,肯定被大将軍金屋藏嬌去了呀,哪裏還會來太醫院呢?金奴銀婢三茶六飯的,豈不比在這裏苦熬要強得多?”
其它醫女們便笑:“只可惜緋雲不在北疆大營,若是在,大将軍一定挪不開眼睛。”
緋雲作勢要去打她們。
醫女們沒有在謝陟厘這裏問出什麽東西,便都擱開手了。
只是那個“大将軍有個心愛寵姬是醫女出身”的傳聞,着實讓醫女們頗為興奮。
再加上風煊離京許久,挾功歸來,名聲蒸蒸日上,可謂是京中最為炙手可熱的的人物,茶餘飯後,幾乎人人都在聊風煊。
皇帝賞了風煊宅子做王府啦,還給了數位美人啦,又賞了多少珍寶啦,還将風煊的母妃進為貴妃啦,連才三歲的小公主都得了封號……一時間風煊當真如鮮花着錦,風頭一時無兩。
謝陟厘回到房府,小羽悄悄蹭過來,纏着要謝陟厘哄睡。
小羽自從跟着房士安讀書,便朝着小小君子去走,賴在謝陟厘床上這種事已經很少了。
謝陟厘見他眼睛有些腫,像是哭過了,便知道不對。
細問了一下,小羽才氣鼓鼓道:“他們說你壞話,還說姐夫壞話!”
為了方便起見,高管家手底下的人全是從北疆将軍府帶來的。
這些下人大老遠來,自然是想求一個好前程,但風煊入京這麽些日子都沒有來看過謝陟厘,便有人感到憂心忡忡,覺得自己押錯了寶,私下議論起來。
想來,大将軍定是在軍中無聊,所以覺得謝陟厘還有幾分姿色,便來寵愛一番。而今回到京城,什麽樣的美人沒有?何況皇帝是出了名的好色,從皇帝手裏賞下來的美人,那可不都是國色天香,定是把謝陟厘比下去了。
“他們說姐夫不要你了!”小羽氣得又要哭。
謝陟厘沉默了一下,輕輕把小羽攬進懷裏,拍了拍他的背。
謝陟厘知道的,小羽會這麽生氣,是因為小羽心底裏也有這樣的擔心。
“大将軍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謝陟厘道,“他不會像他們說得那樣的。”
“那他還會來看我們嗎?”小羽淚眼汪汪,“他們說,姐夫再不來,房先生也要回北疆去了,不會在京城待着,我們是不是也要回去?”
“會,但不是現在,現在他有很重要重要的事情要做,就像打仗一樣重要。”
謝陟厘的聲音平靜舒緩,神情也是,這溫柔的嗓音和神情永遠能讓小羽得到最大的安撫。
小羽放松下來,睡意緩緩來襲,他打了個哈欠,“那,讓他早點兒來啊,我想他了……”
謝陟厘看着小羽睡着的眉眼,輕輕地在心裏道:我也是。
第二天謝陟厘便問出了那兩名下人的姓名,讓高管家處置。
高管家立即讓人把那兩人送返北疆,并将所有下人叫了出來,問誰還要回去的,只管說,他不單送盤纏,還會添兩個月月錢。
一時又走了幾個。
經過這一篩,留下來的便基本都是心思安靜的妥當人了。
謝陟厘今日休沐,才發覺隔壁巷子大興土木,聲聲擾民,房士安課都上不下去了,只出了一副對子讓小羽聯對。
謝陟厘一問,才知道隔巷竟是新賜的大将軍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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