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不能太甜

小羽也知道了, 下了課便鬧着要去找風煊玩。

風煊差不多滿足了小羽對男子漢、對英雄以及對父親的全部想象,集多職于一身,被小羽迷戀得不行。眼看府邸近在咫尺, 出了後門溜小跑, 就能上門, 小羽實在很難抵擋得住這種誘惑。

謝陟厘當即就把他攔住了。

別說現在那邊的新府邸還在整修,并未住人,便是住人了,謝陟厘也不能讓小羽去。

想了想, 只好把房士安搬出來:“先生說了, 不讀完《論語》,你不許出門。”

小羽歡喜:“好呀, 我早已經讀完了。”

謝陟厘:“……”

這麽快的嗎?

“不、不是,”謝陟厘連忙補救, “我記錯了, 是讀完……嗯……讀完那個……”

“《中庸》。”一把清亮嗓音傳來,風煥在高管家的引領下走近, “房先生說了,不讀完《中庸》, 不許出門哦。”

風煥沒有和凱旋的大軍一道, 而是和房士安一起進京的。

用風煥自己的話來說,就是——我還想多活兩年, 出風頭這種事, 讓給那些想不開的人吧。

房士安昔年在宮中當翰林學士的時候, 曾給皇子們上過課,和風煥也算是有師徒之份,今天來風煥便是因為自己過生辰, 給房士安送請柬的。

還給謝陟厘也送了一份。

謝陟厘對這種場合向來是敬而遠之,正打算推辭,風煥已把請柬往她手裏一遞:“你不接着,那便是我辱命,到時要挨罰的。”

說着還向謝陟厘眨了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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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陟厘:“……”

她大概明白了。

到了風煥生辰那一日,謝陟厘便随着房士安一起去赴宴。

風煥尚未封王,年紀又大了,不便再住在皇宮,便在城東安了所宅子,自名為“攬閑院”,不小心路過的人還以為是座樂坊。

且風煥交游廣闊,只是廣闊的門路不太對。

他結交的皆是一些三教九流之徒,落第的舉子、樂坊的紅牌、行走江湖的郎中……坐得滿坑滿谷,正經的名門望族、公卿王侯那是一個都尋不出來。

這也正是他能在太子眼皮底下安穩到如今的原因。

席上也有幾個正經閨秀,不知是不是風煥請過來混淆視聽的,她們對于此間的熱鬧也顯得有幾分格格不入。

謝陟厘在席上坐了不久,便有個丫環來請謝陟厘去更衣,将謝陟厘領到一間房門前,屈身一禮,便退下。

謝陟厘心有些砰砰跳,輕輕推開了門。

門才推了一條縫,一只手便從裏面伸出來捉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拉了進去。

謝陟厘幾乎是跌進了門內,下一瞬,房門在她身後關上,她整個人跌進一個溫暖的懷抱裏。

懷抱堅實寬闊,像大海擁着船只那般擁着她,謝陟厘靠在上頭,幾乎想長長地嘆了口氣。

這口氣從風煊口裏嘆出來了,嘆得又深又長,好像要把這些日子的分別一朝吐盡。

“阿厘……”風煊抱着她,将下巴擱在她的頸窩,一口嘆盡,又嘆了一口。

謝陟厘伸出手,環住了他的腰。

她平日裏在極難得做這樣的動作,每次出手,都讓風煊心花怒放,這會兒便擡起頭來,想托起她的下巴瞧瞧她臉上的神情。

謝陟厘緊緊窩在他胸前,死不擡頭。

風煊笑出了聲。

這些日子來重負與疲憊就在這個擁抱裏煙消雲散。

阿厘就像天公賜給他的一道清風,只要她來了,所有的污濁陰暗都蕩然一空。

片刻後,兩人終于可以坐在窗下說話了。

但手依然拉着。兩個人的身體仿佛被什麽無形的東西推着,見了面便想靠在一起,肌膚想貼着肌膚,氣息想碰着氣息。

“……林院判脾氣很好,很是慈祥的,他說他認得房先生,說讓我有什麽不懂的都可以去問他。

他還派了周太醫帶我,眼下就是那位周太醫帶我,方才我還在院子裏瞧見了他,他也來了……

還有,你在太醫院的聲名可不小,醫女們都找我打聽你生得好不好……”

風煊手裏拈着謝陟厘的指尖,放在手裏揉來揉去,全然是下意識的動作,一面聽她絮絮叨叨說起別後情形,一面目不轉睛地打量她。

京城的秋日好極了,陽光像秋水一樣明亮又清淺,透過白色的窗紙,被窗棱篩成了一格一格的,悉數籠罩在謝陟厘身上。

這光從謝陟厘身上透進去,又從肌膚上透出來,她整個人就像一只玉瓶兒,被陽光照得半透明。

真好。

世上有阿厘,真好。

她便是這世上所有的美好,只要瞧上一眼,他就有勇氣再去那漆黑的世界裏厮殺。

謝陟厘平時安安靜靜很少說話,此時能說這麽多,可見是真心歡喜。風煊越看越喜歡,忍不住問她:“……那你覺得呢?”

“嗯?”謝陟厘一愣。

風煊以手支頤,“你覺得我生得怎麽樣?”

風煊在北疆和士兵們穿得差不多,永遠是一身藏青袍服,束着箭袖,革帶束出腰身,整個人幹練勁瘦,加上铠甲便是一身殺伐之氣。

入京之後,似乎是為了合着他烈火烹油般的聲名,他身上換成了錦袍玉帶。

今天這一身乃是玉色通肩外袍,圓領,大袖,領口與袖口皆以金線刺線,蹀躞帶上鑲着瑩然美玉,通體的清雅之氣逼人而來,貴不可言。

他滿意地看着謝陟厘的臉頰升起一抹紅暈,正要再開口,謝陟厘忽然低下頭去,低聲道:“……我錯了。”

“嗯?怎麽錯了?”

謝陟厘的聲音更低了:“确實是……人見人愛……”

風煊:“……”

不用話,他知道這回輪到自己臉紅了。

然後他手上再用了點力氣,把謝陟厘拉到了懷裏。

“一陣子不見,嘴怎麽變得這麽甜?”風煊的聲音低得很,一字字就送在謝陟厘耳邊,拂到謝陟厘耳尖上的氣息也甚是灼熱,“偷吃了蜜糖麽?”

然後他的唇便落在了謝陟厘的耳朵上。

謝陟厘的耳朵最是敏感,輕輕一碰臉就通紅,半邊身子都麻了,風煊的左手捧在了她的面頰上。

她知道他要做什麽,臉上不覺越發紅了,幹脆閉上了眼睛。

就在眼睛合上之前,一絲餘光似乎瞥見有什麽東西,泛着冷光,微微一閃。

然後她就感到風煊箍在自己腰間的手立時僵繃,緊跟着她被甩到了風煊身後。

幾乎是同時,房梁上一道黑衣人影撲下來,一柄劍寒光閃閃,直刺風煊。

風煊擡起了手臂。

黑衣人以為他已經是驚惶失措,滿拟一劍斬下他的手臂,然後再一劍便能割斷他的喉嚨。

哪知“嗆”然一聲響,劍尖劃破了衣袖,卻被袖中的匕首擋住。

風煊這些日子招搖過市,為的就是今日。

那人是經驗老到的刺客,一擊不能得手,即退。

風煊一聲喝:“來人!”

門外立即響起腳步聲,還有弓弦之聲,那是風煊的親兵,由路山成帶領,将屋子圍了個水洩不通,連房頂都上了人。

黑衣人只有一雙眼睛露在面罩外,此時這雙眼睛裏掠過一絲驚駭,但也只有一絲而已。

下一個瞬間,在明白自己無法脫身之後,他的眼睛忽然如死魚突起,長劍脫手,整個人緩緩倒地。

“七哥!”風煥推開門闖進來。

風煊沒有應聲,蹲下身去揭黑衣人的面罩。

風煥連忙拾起那把劍,抵住黑衣人的胸口,以防他暴起傷人。

但這是多此一舉。血從那人的口角滲了出來,和假孟澤的死法一模一樣。

就在此時,外面傳來紛沓的人聲,緊跟着路山成率領衆人下跪,大聲道:“參見太子殿下!”

風煊和風煥俱是一驚。來得太快,太巧。

一切全發生在轉瞬之間,謝陟厘還沒有反應過來到底是怎麽回事,手腕上忽然一緊,風煊緊緊地盯着她:“躲到床後面去,快。”

風煊說完,擡手便要朝自己身上劃上一刀。

謝陟厘忽然接過他的匕首,替他在臂上劃了一記,鮮血立刻湧出。

——這個部位出血大,但能很快止住,傷口看上去會非常驚人,但實質上卻沒有太大傷害。

非常适合僞造傷口。

風煥在她抓起匕首的那一刻險些就要給她一劍,幸好風煊擡手擋護住了謝陟厘。

謝陟厘劃完便把匕首扔給風煊,一個字也沒廢話,直接蹿到了床背後。

床上挂着錦帳,将謝陟厘的身形擋得嚴嚴實實,

幾乎是她藏好的同一瞬,太子大踏步進來,“怎麽回事?孤只說來給十一弟過個生辰,怎麽竟然聽見府上有刺客?!”

說到這裏太子發出一了一聲關切的驚呼:“天吶,七弟你怎麽傷成了這樣?!快,快傳太醫!”

風煊的傷看着是染紅了半邊衣袖,實際很快便止住了血。

替他包紮的正是謝陟厘提過的周大夫,周長明。

周長明二十六七歲的年紀,生得甚是斯文,性情也很是沉穩。

面對太子一疊聲地問這傷勢如何,嚴不嚴重,是否傷及性命,周長明只答:“失血甚多,對身體損傷極大,好在救治及時,撿回一條性命,往後請千萬要悉心調養,否則只怕後患無窮。只要調養得好,應無大礙。”

謝陟厘躲在床後面暗暗點頭。

在太醫院裏就聽說過,在宮裏當太醫,說話的本事比看病的本事還要緊。

不管醫者的醫術高不高明,不管病人的病重不重,太醫們首先得學會的就是一套說廢話的本事。

不管是什麽病,一定要說得模棱兩可,介乎于“生死攸關”和“毛毛細雨”之中,貫穿兩個極端的橋梁便是“悉心調養”四字。

謝陟厘此時表示,學到了。

太子大約也是聽慣了這種“好像什麽都說了又好像什麽也沒說”的廢話,只囑咐人好生照料風煊,又道:“七弟現在可挪得動?是要回宮歇息,還是在十一弟這裏?”

風煊淡淡道:“回宮吧。再有刺客來,我還不知有命沒有。”

“七哥傷得這麽重,挪來挪去反而傷身。小弟這裏出了這樣的事,小弟真是罪該萬死。但小弟發誓,小弟也不知道這屋裏怎麽會有刺客,小弟也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啊!”

風煥跪下來央求,“小弟這就把這刺客送到大理寺,讓大理寺卿好好查一查此人的來歷,一定要為七哥找出真兇!”

“這倒不須十一弟操心了。”太子道,“大理寺那邊,孤自會關照明白。”

風煥連連稱是:“有太子殿下幫着查,自然更清楚了。”

太子道:“只是事是你這裏出的,查明之前,為着公正計,十一弟你先安生些日子,沒事就不要再出門了。”

風煥立即道:“是。臣弟從今日起閉門謝客,不再踏出大門半步。”

謝陟厘聽了半日,忽然有一種最開始看醫書時的感覺——雲裏霧裏,頭暈腦脹。

他們說的每一字她都聽得清楚,但合起來卻不大明白他們到底是什麽意思。

怎麽說來說去,風煥倒成了主使似的?風煊聽上去好像還挺惱風煥的?

兩兄弟怎麽聽着像是當場就反目了?

太子滿意了,但又不夠滿足,他道:“十一弟,你的府上不幹淨,孤既然來了,便替你清一清吧。來人,替十一殿下搜一搜,看看有沒有藏着什麽髒東西。”

謝陟厘一驚。

一幅錦帳可擋不住搜查,萬一她被發現了可怎麽辦?

風煥明白得很,這是太子要趁機打壓他。

太子從風煊身上學到了一個教訓——永遠不要輕視任何一個暫未得勢的兄弟,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你此時看不上的人,改日能專門回來紮你的眼,釘你的肉。

門外的羽林衛便要湧入,風煥心頭一緊,卻知道無法反抗,頂上一句,太子加諸在他身上的手段定然要翻倍,到時候就絕不是搜檢府邸這麽簡單了。

“唔……”正被人摻着起身的風煊,忽然捂住胸口,臉色慘白,坐回了椅上,虛弱道,“皇兄……臣弟實在動彈不得,請容臣弟……在此歇息片刻……”

大将軍既在,羽林衛自然不好翻檢這間屋子。太子當着許多人,也不好強行把風煊拽走。只得溫言寬慰,讓風煊先在這兒養一養。

路山成連忙把風煊扶上了床。

太子帶着衆人離開,整個攬閑院很快傳來雞飛狗跳之聲,和“閑”字再無半點瓜葛。

路山成出來在門外守着,帶上了房門。

“出來吧。”風煊道。

謝陟厘出來,先看了看緊閉的房門,然後才松了一口氣,“阿煊,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風煊擡手摸了摸她的發梢:“你別管這些,說了也不過是讓你糟心罷了。”

“我就是覺得有些奇怪,你們兄弟好像跟旁的兄弟不大一樣……”

風煊忽然笑了笑:“別把我們看作兄弟,把我們看作生來的仇敵,便很好懂了。”

可謝陟厘還是不大懂。

她那雙眼睛溫潤清澈,懵懵懂懂的,像小獸。

“可是你和十一殿下挺好的。”

“那是因為十一沒想過要皇位。”

謝陟厘想了想,問道:“那你呢?你想要皇位嗎?”

風煊低聲道:“我有想要打倒的人,打倒了他,不管我想不想,皇位便會是我的。”

謝陟厘沉默了一下:“是太子?”

“對。”

謝陟厘心頭一陣茫然,也說不上是什麽滋味。權謀争鬥對她來說太遙遠太陌生了,她就算是觀望都觀望不明白,“你……為什麽一定要打倒太子呢?”

風煊單手撐着,坐起來:“阿厘,我本不想你知道這些,但你若真想知道,我便告訴你。”頓了頓,他道,“因為我懷疑真正的小澤沒有死,很可能就在太子手裏。”

刺客前腳動手,太子後腳便到,時機選得未免也太巧了。

風煊想起了太子的母族,姜家。

姜家是大央第一門閥,早在前朝便是名門顯貴,到了大央開國之際,姜家家主更是将風氏的先祖扶上了帝位。

因此風氏先祖留下遺旨,風氏帝王,世世代代必娶姜氏長女為妻。

太子的生母便是這一代的姜氏長女,太子本身并沒有什麽才幹,就是背靠着姜家才能掃平所有敵手,穩坐東宮之位。

而姜家之所以綿延數百年不倒,據說是因為他們有一批無所不能無所不至的暗衛。

今日的刺客是姜家暗衛,當初的假孟澤也是姜家暗衛,一直以來想對風煊出手的,就是太子,以及太子身後的姜家。

但假孟澤表現得太真了,知道得太多了。

就算他們有本事弄到他寫給孟澤的信件,也不可能知道那麽多細致的往事。

唯一的可能,就是從孟澤嘴裏問出來的。

現在假孟澤已死,風煊只希望姜家的城府再深一些,留着孟澤當底牌,繼續從孟澤嘴裏榨取關于他的消息,這樣,孟澤才有機會留下一條命。

謝陟厘雖是初入京城,但即使是在天高皇帝遠的北疆,也沒有人不知道姜家的大名。

聽說皇家兄弟都是仇敵的時候,謝陟厘還只是覺得“啊怎麽這樣啊”,聽到風煊要對付的是姜家時,謝陟厘卻有些驚了,然後猛然明白了他為什麽要讓她離得越遠越好。

“我要留在你身邊。”謝陟厘難得地板起了臉,“萬一你出事,我能第一時間為你醫治。”

“烏鴉嘴。”風煊輕輕捏了捏她的臉。

指腹下的手感太好了,嫩豆腐似的,不由又捏了一下。

“我是說真的。”謝陟厘皺眉,“我來太醫院學醫術,本來就是為了更好地救人,救更多的人。你就是我最想救的那一個。”

風煊的手頓住了,他看着謝陟厘,輕聲道:“姑娘家家,嘴不能太甜,知道麽?”

這聲音低得不行,像夢中呢喃。

然後手扶住謝陟厘的後腦,将她的唇壓向了自己。

——否則,會被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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