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可怕

風煥算是倒了大黴, 不單被關了禁閉,全府上下還被搜刮一空。

但他表面唉聲嘆氣,灰頭土臉, 心裏卻是快活得很。

他那七哥生平最欠不得人, 他的攬閑院越是慘, 到時從七哥那裏拿到的補償便越是可觀。

這些日子七哥庫房裏的珍寶只怕堆成山了吧?他該挑哪樣好呢?

風煥開始認真地琢磨起來。

風煊傷重,回宮将養。

據說此事狠狠鬧了一場,太子借此機會在刑部和大理寺一連拔了好幾個人,官位皆在四五品, 走出去也是朝廷大員, 說罷免便罷免,半點回旋的餘地都沒有。

其中有一位刑部侍郎是房士安的同年, 罷官之後賦閑無事,來找房士安喝酒。

灑過三巡, 頗為感慨:“太子多疑, 大将軍進京之後,但凡是朝中叫得上名字的, 皆有禮物。你知道我的,原本只想安安分分辦差, 并不想沾這種事情, 見是人人有份才收下了,沒想到這倒成了罪過。唉, 真是無妄之災。”

房士安道:“我倒是聽說, 這裏頭有原因。”

侍郎忙請教。

房士安道:“大将軍聽說幾位都是忠直幹吏, 一不撈油水二不事鑽迎,所以禮物又比旁人厚重一倍,想來是聊表敬意的意思, 沒想到反倒為幾位招禍了。我在北疆也曾做過大将軍的僚屬,在我的拙見,大将軍心中想必也抱歉得很吧。”

“哦?”侍郎微微意外,“我一直以為大将軍征戰在外,軍威蓋世,不會留意我們這班文臣。”

風煊遠在北疆,當然不知道京中哪些是真正做實事的能臣,哪些是混日子的奉迎小人。

列出名單的人是風煥,想出這條計策的人則是房士安。

被特意挑選出來的幾位都有着幾個共同點:忠于職守卻未拜山頭,以至于雖有才幹,多年來卻是升遷無望,只能在二流水準上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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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省六部各衙門的頭面人物皆是太子的人,風煊很難撼動,但這些人,便是風煊的目的所在。

能進太醫院的多半是家學淵源,自幼學醫,謝陟厘在北疆學的那三板斧便很不夠看了。

唯一的好處是,軍中傷患幾乎無窮無盡,她每天從早忙到晚,一天不知救多少人,比太醫院裏一天到晚坐着喝茶的老太醫一輩子救的人都多。

所以往往醫書中一提某個症狀,她立刻便憶及某個具體的傷患,學起來事半功倍,進步神速,林院判便放手讓她去診治些宮女太監的風寒小症。

這次風煊受傷回宮,首先忙碌起來的便是太醫。

林院判親自領了這份主治的差事,每日都過去請安問脈。

謝陟厘知道風煊應該沒有大礙,按說三五日後,傷口結痂便等着愈合,林院判卻是每次回到太醫院都眉頭緊鎖。

謝陟厘終于忍不住去打聽風煊的病情。

林院判搖頭道:“要醫這道外傷容易,但大将軍舊傷累累,還有內傷,一時間想醫治斷根,只怕沒那麽容易。”

謝陟厘深為佩服:“還望院判大人多多費心。”

說完就見邊上的周長明從醫案中擡起頭,看着她。

林院判臉上也有幾分訝然。

謝陟厘知道自己說漏嘴了,連忙彌補道:“軍中像大将軍這般傷上加傷的将士不計其數,院判大人若是治好了大将軍,只要把醫案傳到軍中,便能造福萬千将士。還請院判大人費心,我替将士們謝過院判大人了。”

總算是遮過去了。

不過這話說得林院判和周長明相視一笑:“謝太醫入院的日子終究是淺,再過些日子,便不會這麽說了。”

這話謝陟厘後來才明白。

太醫院治病,和軍中治病,雖說都是治病,手法與用藥卻是千差萬別。

比如軍中治風寒,軍醫會熬一大缸子祛寒的藥物,讓兵士一口悶,悶完頂多交待兵士多喝點水。

但在太醫院治風寒,首先要把主子身邊所有侍候的人全排察一遍,然後從飲食到衣着到被子的厚度全部都要過問,最後才是開了藥方,每日服藥後都要請脈,斟酌着增減藥材,直到徹底痊愈為止。

若是在軍中這麽治,軍醫首先就累死了。

而且謝陟厘發現,太醫們的職責并非只為治病,某位娘娘想讓腰形纖瘦些,或是某位公主想個頭再長高些,某位美人想肌膚再潤澤些,都會來找太醫。

所以太醫院裏除了各色藥丸外,還出各色的美容養顏丸。

其中又以林院判的玉肌丸最為搶手,阖宮的妃嫔們都搶着用。

林院判又是個性子軟和的老好人,往往正要坐下來思量一下風煊的醫案,就被娘娘們催債了。

謝陟厘遂自告奮勇幫忙做。

林院判見她是個穩當人,手又巧,便把做玉肌丸的活兒教給了她,自己則在案前凝神思索起來。

謝陟厘巴不得他立時三刻能想出法子,但也知道這事急不得,只能把力氣都使在玉肌丸上。

她的位置在窗邊,只聽窗外醫女們又在争執今日誰去給風煊換藥。

宮城不得喧嘩,醫女們争歸争,到底還是輕言細語的,大家都在圍着那名喚作緋雲的醫女,“……你一個人去了三次了,我們還有一次都沒去過的,今日還是你去,太霸道了吧?”

“可是我去了三次,大将軍連看都沒看我一眼,”緋雲急道,“姐妹們,算我求你們了,再讓我一次,就這一次,好不好?”

一名醫女道:“興許大将軍不喜歡你這樣的……”

緋雲頓時惱了:“不喜歡我這樣的,難不成喜歡你這樣的?”

“那誰知道?”那醫女也不是善茬,“各花入各眼,大将軍不喜歡貴女偏喜歡醫女,說不定就是喜歡相貌溫婉些的,一看就是良家女子的……”

“你你你說誰不是良家女子?!”

謝陟厘:“……”

……吵得有點偏了姐妹們。

“謝太醫。”周長明走過來,有些無奈地瞧了瞧窗外,“院判大人被璧貴人召去了,你有沒有時間同我去給大将軍送藥?”

除非各宮主子點了名,否則給主子出診,基本都是兩名太醫一道,一來互為補充,檢點缺漏,二來也是防着誤診。

林院判是老好人,禦下一向寬松得很,太醫們也都有樣學樣,周長明和謝陟厘沒有打擾那群醫女,自己拎起醫箱,捧着藥,去松瑞閣。

松瑞閣原是皇帝少年讀書之處,離禦書房不遠,風煊便是宿在此處。

內侍通禀過後,謝陟厘跟着周長明進入內。

剛邁過門檻,一條雪白蓬松的小狗噠噠噠跑到謝陟厘腳下,睜着一雙烏黑滾圓的眼睛看着她,搖了搖尾巴。

好……好可愛。

謝陟厘忍了忍才壓下了彎腰去抱一抱它的沖動。

“小月兒,小月兒……”

清脆的童音傳來,一個小女娃娃在兩三名宮人的護持下軟綿綿地跑了過來。

她身上穿着鮮紅的衣衫,衣領上露出一只黃燦燦的金項圈,項圈上墜着一塊鑲着寶石的長命金鎖,下墜五彩璎珞,直垂到小胸口上。

她的兩只手圓滾滾的,伸出來掐住了小狗的脖子,想抱卻抱不動,只好抱着小狗脖子拖着小狗走。

小狗在她手裏昂昂掙紮,謝陟厘十分不忍心,很想去解救它。

“臣見過錦年公主。”

周長明行禮,同時暗暗看了謝陟厘一眼。

謝陟厘只得收回同情的視線,跟着行禮。

錦年公主……

那不就是,風煊的妹妹?

小女孩眉目如畫,柔美得很,與風煊冷峻的眉眼天差地別,但一管鼻梁卻是和她哥一模一樣的,高挺得通天徹地,底下一張薄唇也是十分相似。

“錦兒,不可如此。”風煊的聲音從內室傳出來,“獸類也有靈性,你這樣勒着它的脖了,它會難受的。”

跟着便有人笑道:“都說上過戰場的人殺人如草芥,心硬如鐵,咱們阿煊的心地倒是這般慈善,着實難得。”

“若不是為了保家衛國,誰願意殺人呢?”一個聲音帶着嘆息之意,“你看看這孩子,戰場上受傷便罷了,回來還惹得一身傷……”

內侍又通禀了一聲,方掀開簾子,領着謝陟厘和周長明進去。

殿內人可不少,嬷嬷、內侍、宮女皆随侍在各自的主子身後。

宮中規矩大,臣屬不得擡頭直視主子,謝陟厘進門前只敢掃了一眼,這一眼裏就看到了風煊。

他憑窗而坐,窗外有一株巨大的桂花樹,正值花期,香飄滿室。

他的姿勢有幾分閑散,比在軍營中多了兩分文氣,三分貴氣。

他原是在摸着錦年的頭說話,仿佛心有靈犀一般,擡頭就對上了謝陟厘的視線。

謝陟厘穿着太醫院的官服,從六品,青綠色,整個人如一株在初春裏新發出來的柳樹,一下子便撞進他的眼底,讓他的眼睛心頭一下子清亮起來。

謝陟厘明顯看到他的眼睛一亮,連忙低下頭。

兩位婦人坐在旁邊。

兩人年歲相近,左首的衣飾十分華貴,一支鑲寶金步搖搖曳生姿,粉光脂豔,年近四旬,依然風姿楚楚。

另一位的衣衫則要簡素得多,穿一身天青色衫裙,僅在衣擺上繡了一枝蘭花,發間也只用絹花與珠釵,甚是清雅。

謝陟厘看到公主在,便猜到了良妃可能也在,只是這兩位之間,她分不清誰是良妃。

她心想良妃剛晉升為貴妃,應該是衣飾更華貴些的那位吧……

然後就見錦年公主偎進了後者懷中。

她居然猜反了,衣着簡素的那位是風煊的生母良妃,另一位則是德妃。

謝陟厘跟着周長明行禮的時候,心中不知道為什麽有一絲慌亂,更有一絲說不出來的緊張,好像突然間不知道該将雙手放在何處,一個禮行得十分僵硬,還險些踩着自己的衣擺。

錦年已經聽話地放下了小狗,那小狗的膽子大了些,在謝陟厘腳邊蹭來蹭去。

“小月兒過來!”錦年叫道,“過來,過來蹭我!”

但小月兒只是猶豫地看了看她,依舊挨在謝陟厘腳邊。

錦年的小嘴一扁,就要哭:“嗚嗚嗚小月兒你不聽我的話……”

謝陟厘矮下身,道:“公主,下官有一個讓小月兒喜歡公主的法子,公主想聽嗎?”

錦年的淚水說停就停,用力點頭:“快說。”

“下次不管公主對小月兒做什麽,先在公主自己身上先試一試,公主喜歡的,小月兒也會喜歡,公主覺得疼或者不喜歡,小月兒也會覺得不喜歡。”謝陟厘說着微微笑,“公主只要一直做讓小月兒喜歡的事,小月兒一定就會聽公主的話。”

錦年歪着頭,也不知聽明白沒有,露出一臉思索得很努力的表情。

“這位太醫說得很是。”良妃摟着錦年,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對狗也是如此。”

德妃瞧了瞧謝陟厘:“女太醫,倒是少見。”

良妃道:“如此甚好,後宮諸位姐妹有個頭疼腦熱的,不用醫女傳脈了。”

德妃點頭:“誰說不是呢?”說着,忽然盯着謝陟厘,“你臉紅什麽?”

謝陟厘:“……下官、下官是頭一回替主子們問診,有些、有些緊張。”

其實真正的原因是,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見到了良妃。

腦子裏不知怎地就冒出一句“醜媳婦見公婆”……

風煊大約猜得到,正因為猜得到,他心情甚好,只是面上不顯,語氣十分平淡地開口:“這位太醫面善得很,我們以前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謝陟厘心說大将軍不愧是大将軍,這戲演得好生自然。

她順着他的話頭裝不熟:“回大将軍,臣是此次從北疆一道上京的,原本在天女山大營供職。”

“難怪了。”風煊道,“叫什麽名字?”

謝陟厘:“……”

有必要演得這麽細致的地步嗎?

她正要回話,忽然之間,瞧見他輕輕往良妃身上瞥了一眼。

謝陟厘:“!”

他、他該不會……是故意想讓她把名字說給良妃聽吧?!

謝陟厘僵硬地報了姓名,臉上已經是又熱又燙,懷疑自己快要熟了。

“謝太醫。”風煊的臉色十分鎮定,只有眸子深處藏着一絲絲笑意,手伸出來,擱在案上,“那便有勞你了。”

謝陟厘一直擔心他的傷情,此時能診上脈,便将私情绮念抛到了腦後,專心致志起來。

脈相大體平穩,只有隐隐的傷滞,很典型的養傷期脈相。

只是……原本不該如此啊,以風煊的體能,傷口早該愈合了。

“還沒診好麽?”德妃忽然涼涼地問。

“好了。”謝陟厘回禀了脈相,退到一旁,換周長明上前。

兩人得出的結論完全一樣,一致認為風煊的傷尚須好好将養。

內侍把藥端上來。

謝陟厘的目光落在風煊的手臂上。

她很想看一看傷口現在到底怎麽樣了,但晚上才是換藥的時候,那時林院判得空,輪不上她來。

待風煊喝完藥,這趟問診便結束了,謝陟厘不知該尋個什麽借口,德妃在旁邊不冷不熱地瞧着她:“現在的姑娘家,心思全都寫在臉上了。原以為是那些醫女不成體統,沒想到連太醫都這樣。”

謝陟厘:“……”

她表現得真的很舍不得走嗎?

良妃低咳了一聲:“謝太醫從北疆過來,在京城人生地不熟,重遇故舊,心情自然是激動些的。”

德妃從前是嘴上不饒人的性子,但眼下良妃位份高,又有兒子傍身,德妃也不得不收斂一些:“說得是。”

謝陟厘覺得良妃真的又溫婉又和氣,又善良。

綿年抱着小狗,偎在良妃懷裏,一臉同情地看着風煊喝藥:“哥哥,藥苦吧?”

風煊微微一笑:“不苦。”

也不看是誰送來的。

他擱下藥碗,向良妃道:“秋日漸涼了,母妃不必日日過來,還勞動德妃娘娘大駕,兒子心中甚是不安。些許皮肉之傷罷了,二位不必挂懷,待我好了,便去給母妃和德妃娘娘請安。”

良妃道:“傻孩子,母親來看兒子,分所應當,有什麽安不安的?”

德妃的臉色不大好看。

母親看兒子是分所應當,這便是嫌她來得多餘了吧?

這種弦外之音對于謝陟厘來說,完全是人間啞謎,她只覺得好像氣氛有什麽不對,但又說不上哪裏不對。

不由望了望周長明。

周長明回她一個無奈的眼神——主子們的事情,裝不懂就對了。

母子倆又聊了幾句,良妃方同着德妃,帶着錦年離去。

周長明也終于尋到告退的機會,正要開口,風煊忽然道:“我這傷口不知道怎麽回事,從早上起有些麻麻癢癢的,勞煩二位替我看一看。”

“好。”

良妃離開,謝陟厘的壓力驟減了大半,一面應着伸手就拉開了風煊的外袍。

然後才看到周長明眼中的震驚。

周長明簡直是拼命示意她。

謝陟厘這才反應過來,自己連犯了兩個錯誤,第一,回答的正确格式應該是“下官遵命”。

第二,按資歷應該讓周長明先來。

她手裏的衣領扯到一半,不上不下,不知如何是好。

風煊的視線在謝陟厘和周長明之間巡梭了片刻,微微眯起了眼睛。

眸子深處的笑意已經不見,整個人散發出明顯的肅殺之氣。

這眉來眼去的……是幹什麽?

他慢慢地擡手,覆上謝陟厘的手背,幾乎是握着她的手,将自己的外袍褪到了臂彎。

比這更加殺氣騰騰的模樣,謝陟厘都見過,自然不會放在心裏,幹脆把旁的都放一邊,專心察看傷口。

周長明卻覺得頭皮猛然一麻,背脊滑過一陣寒意。

大将軍的眼神,有點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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