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不對勁

謝陟厘的猶豫只持續了一瞬, 傷口在前,天大的事也要往後放。

外敷的藥搗爛碾碎,早就糊成渣渣, 拔開後底下的傷口雖未腫起, 但微微發紅。

謝陟厘皺了皺眉, 忽然湊近,用力聞了聞草藥的味道。

這個動作讓周長明差點兒想把她抓回來——謝陟厘溫柔恭謙,進步神速,樣樣都好, 只是有些從軍隊裏帶出來的野路子, 醫人的時候會劍走偏鋒,用些離奇但湊效的法子。

這點用在治宮人之時無傷大雅, 治主子時卻成了大忌。

連直視都是無禮,這般突然湊近, 已經可以算是犯上了, 那是要治罪的。

果然,只見風煊有背脊立即硬挺了起來, 整個人就着診脈的姿勢僵住,連臉上的神情都凝固住了, 方才還威風凜凜殺氣騰騰的大将軍突然成了一只呆頭鵝。

周長明甚至看到他擱在案上的那只手剎那之間握緊了。

完了完了。周長明心想。

風煊征戰沙場, 手下亡魂無算,怕是要殺人。

謝陟厘突然湊近, 身上獨有的淡淡芬芳混在藥香裏, 落進風煊的鼻間, 他是瞥見周長明還杵在這裏,才生生忍住了沒有擡手把謝陟厘攬進懷裏。

于是看周長明更不順眼了。

周長明給他這冰冷的目光鎮得手腳發冷,但還是跪下來替謝陟厘求情:“謝太醫初入宮城, 禮數不周之處,還望大将軍海涵。”

謝陟厘一心湊近傷口,細細在滿室的桂花香中分辨草藥的味道,聞出來的味道讓她大吃一驚。

是浮爐石和奪金草。

如果不是她親自用過這兩味藥,一定不敢相信自己的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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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煊的傷勢明明不算嚴重卻遲遲不愈,原來如此。

可哪怕是在軍中,這兩樣東西都不能入藥,林院判是太醫院之首,怎麽會犯這種錯誤?

她臉上藏不住情緒,滿臉都是震驚,兩只眼睛睜得圓滾滾的,棕黑色的眼珠子異常光潤。

……若還在北疆就好了。

風煊忍不住想。

沒有無處不在的宮人,沒有跪在面前的周長明,沒有這些糟心事,他的阿厘離他這麽近,他只要一擡手就能碰到她的發絲。

還可以把她攬在懷裏,好好抱一抱。

風煊無聲地在心裏嘆了口氣,開口道:“放肆。”

謝陟厘這才反應過來還得演戲,一面請罪一面用眼神示意那傷藥有異,希望他提防林院判,不要再用林院判的藥。

但風煊的戲太好,臉上半是冷漠半是不悅,将一位被臣僚冒犯到的上位者扮演得十分逼真,謝陟厘也不知道他接收到沒有。

周長明快步上前替風煊處理了傷口,直到退出了松瑞閣外,才長出了一口氣:“謝太醫啊,你的膽子着實是太大了。”

本來給風煊這種層級的人物治病輪不到謝陟厘這種資歷尚淺的太醫,但一來只是臨時送藥,二來,周長明是醫家子弟,又無姐妹,他在太醫院裏看慣了醫女們有事推诿,無事吵鬧,便以為天底下的姑娘都是那般模樣及至來了個謝陟厘,安靜幽娴,話不多說,事卻沒少做,當真是驚為天人,只覺得“天下間竟然還有這樣的女子”。

當即便起了幫扶之心。

原以為謝陟厘曾是風煊舊屬,兩人都算是他鄉遇故知,風煊說不定會賞識幾句,對于謝陟厘将來積攢資歷也有不少好處。

萬沒想到适得其反,差點兒得罪了這位炙手可熱的大将軍。

于是周長明一路提點唠叨,告訴她種種宮中禮數。

謝陟厘憂心忡忡,對于這些全沒能聽進去,但知道周長明是好意,一路乖乖點頭。

風煊從松瑞閣的窗子裏望出去,便見謝陟厘和周長明并肩走在宮中長長的游廊上,秋天清澈的陽光照在謝陟厘的臉上,白皙的肌膚似乎是要化在陽光下,看不分明,點頭的模樣分外乖巧可愛。

只除了旁邊那個人唠唠叨叨,分外礙眼。

謝陟厘下了值就回家找房士安。

宮中人多口雜,她沒什麽路子能和風煊說得上話,但房士安應該可以。

果然,第二日房士安這邊便得了風煊的一封手書,上書“無妨”二字。

信中還夾着一枝桂花。

風煊總有這種本事,能讓謝陟厘安下心來。

只是接下來風勢的傷勢也并未見好轉,醫女們捧着藥喜滋滋去松瑞閣的時候,謝陟厘還借故打開來看過,裏頭依然有爐浮石和奪金草。

是過了兩天,時值中秋,宮中也舉行宮宴,謝陟厘才約摸猜到了風煊為什麽會說無妨。

中秋這日按規矩是要休沐的,但無論哪裏都得留幾個當值的,太醫院也不例外。

林院判身先士卒,率先留下,另外點了周長明和謝陟厘的名。

點周長明乃是因為周太醫人雖年輕,然而醫術高超,已是副院判的候選人。

點謝陟厘是因為此宴乃是家宴,後宮貴人們都要列席,女太醫的寶貴在此時當然要派上用場。

家宴在禦花園旁臨風軒舉行,裏頭分出來一間宮室,作為臨時的當值之處。除了太醫,還有兩名翰林苑的學士,随時待诏。

正殿樂聲悠揚,這邊也聽得見,且每人都有賞下來的席面,美酒佳肴一樣不缺。

當然,這裏的人都是準備着随時當差的,酒只是一起舉杯意思意思喝了一杯。

謝陟厘握着酒杯,不禁在想,風煊今日躲酒的借口有了。

“謝太醫在想什麽?”周長明就坐在謝陟厘旁邊,瞧着她翹起來的嘴角,不由也跟着一笑,“想必是什麽賞心樂事吧?”

謝陟厘這才意識到自己失态了,微微赧然。

她的肌膚白晰如玉,比精心調養的貴女們還要好一些,此時一點嫣紅從底下透出來,在融融軍燈下看來,簡直嬌豔到了極點。

周長明捏着杯子,一時看得呆住了。

就在這時,一名內侍急步而來,說是璧貴人飲了幾杯之後身體不适,陛下命召太醫。

這便是謝陟厘派上用場的時候了。

內侍替她背了醫箱,領着她急急而奔,一面訴說璧貴人在陛下心中的重要性,讓謝陟厘明白,璧貴人若有個閃失,別說她這個太醫吃不了兜着走。

璧貴人已經退席,就歇在不遠處的拂曉閣。

人果然生得國色天香,像是一朵滴了露的牡丹,光華潋滟,容光逼人,更兼有一種說不出來慵懶意味,別說男人被迷得暈頭轉向,謝陟厘身為女子也忍不住想多瞧兩眼。

只是璧貴人的脈相四平八穩,謝陟厘看不出哪裏不對,不由十分汗顏,想着要不要請周長明或是林院判來。

“謝太醫大約是太年輕了吧?”璧貴人懶洋洋道,“我明明頭暈得不行,連走動都不利索,怎麽可能無事呢?”

璧貴人說着一揮玉手,旁邊的內侍捧了一只托盤過來,揭開上面的紅綢,竟是足足兩排的小金錠。

謝陟厘從未見過這麽豪邁的賞賜,不由目瞪口呆。

而且若說她治得好,所以要賞,還說得過去,她連脈都沒號出來,這算是哪門子的賞?

“聽說謝太醫是從北疆來的?”璧貴人倚在榻上,手裏閑閑地把玩着一只掐絲小盒子,開一下,關一下,裏面是一顆玉色的丸藥,正是謝陟厘很熟悉的玉肌丸,“不知道在北疆辛苦多久,才能得到這麽多金子?”

謝陟厘老實答道:“可能得三輩子。”

璧貴人微微一笑,擺了擺手。

這便是要謝陟厘退下的意思。

謝陟厘不知道拿這一盤金子怎麽辦,接在手裏沉甸甸的,退回去吧,又想起宮裏的規矩,尊者賜,不能辭。

她為難道:“這個……下官無功不受祿……”

“謝太醫想要立功的機會,還怕沒有嗎?”內侍笑了,“璧貴人如今是陛下心尖上的人,沒有什麽是璧貴人給不了的,也沒有什麽是璧貴人做不到的。”

“……”謝陟厘覺得他在暗示些什麽。

可具體是什麽,她全不得要領,最後只能捧着巨額賞賜謝恩而出。

還是內侍看不下去,提醒她財不外露,至少該把東西收好。

“哦哦。”謝陟厘便在花園裏的假山旁坐下,開始把金錠往醫箱裏放。

一面放一面想,回去問問周長明這到底是什麽意思吧。

然後就見內侍一臉震驚地看着她。

謝陟厘:“……”

有什麽不對嗎?

內侍強忍着撅過去的沖動:“您……好歹到假山裏面去放吧?這會兒筵席未散,撤菜送菜的宮人還得打這兒過呢。”

謝陟厘裝好以後,把紅綢折折好,擱在托盤裏一并還給內侍,誠懇地請教:“……受賞賜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嗎?”

“……”內侍無言以對,并且開始懷疑自家主子挑錯了人。

謝陟厘客客氣氣別過內侍,背着沉重了不少的醫箱往回走,總覺得哪裏不不對勁。

還沒走出禦花園,就見前面兩名內侍攙着一個人,林院判跟在後頭。

被攙着的人身段颀長,身上穿着親王蟒服,月光照出他頭上束着的玉冠,也照出他英挺的臉龐,赫然是風煊。

只是他走得歪歪扭扭,眼皮也睜不開,發絲也有幾分散亂,頭頂玉冠搖搖欲墜,整個人顯得纏綿頹唐,不像是平日裏冷峻傲然的大将軍,倒像是流連青樓楚館的浪蕩公子。

怎麽有傷在身還喝酒了呢?!

謝陟厘急忙上前:“院判大人,大将軍是不是喝醉了?可需要下官幫忙?”

“不必了,大将軍身邊有我。”林院判看着她,目中似有深意,“謝太醫只要做好自己該做的事情便好。”

風煊人已經不大清醒,頭歪在一旁,口裏喃喃:“才……才一杯而已……我……我沒醉……”

被人攙着往前去了。

謝陟厘心裏急得不行,卻是無計可施,只好借着夜色與花木的掩映悄悄跟在後面,然後就發現他們把風煊送到了拂曉閣旁邊不遠處的宮殿內。

不一時林院判便同着兩名內侍出來,林院判向其中一名內侍點了點頭,那名內侍飛跑向拂曉閣。

剎那間謝陟厘猜到了這可能是怎麽回事。

也許很快璧貴人就會帶着人去往風煊那邊,醉酒的皇子和得寵的貴人同處一室,皇帝發現之後定然是暴跳如雷。

所有的人皆會衆口一詞,證明是風煊強迫璧貴人。

其中當然包括林院判。

還包括她這個剛領了巨賞的太醫。

這就是她“立功”的機會——只要她證明璧貴人難受得走不動路,根本不可能主動去找風煊,那麽事情唯一的可能便是風煊帶醉逼迫庶母。

謝陟厘的腦子從來沒有想過這麽複雜的事,兩耳都在嗡嗡作響,腦子裏一翻如開水般沸騰,兩腳已經自動往風煊那邊跑。

殿門前有內侍守着,謝陟厘繞到後窗,只是她對宮中這些屋子全然不熟,一時不知道哪一扇才是風煊待的屋子,只好每一扇都試一試。

一面試,一面心跳如雷——快一點,快一點,千萬要趕在璧貴人之前!

忽地,前面一扇窗子從裏面打開了。

緊跟道一道人影滾了出來。

八月十五的月亮極為明亮,附近又沒有樹木遮掩,謝陟厘一眼便認了出來,是風煊!

太好了!

他還知道逃,便沒醉!

謝陟厘生生忍住一聲歡呼,撲上去扶住風煊,手還沒碰上,雪亮的匕首就閃電般擱到了謝陟厘的頸邊。

然後風煊才看清是謝陟厘,整個人一陣松懈,腿一軟,險些再度摔倒。

謝陟厘這才發現他身上的酒氣不輕,匕首上甚至還沾着一點血跡。

這會兒不是說話的時候,謝陟厘架起風煊便往樹多幽暗的地方走。

風煊搖搖晃晃,氣息極為灼熱,呼吸也十分急促,“往……左拐,去朝瑞殿……”

謝陟厘知道朝瑞殿是良妃的寝殿,卻不知道怎麽走,多虧了風煊還能保持最後一絲神智指路。

忽地,風煊一把把她拉到甬道後。

然後謝陟厘就聽到了整齊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視野裏出現了火把的光芒。

那是羽林衛在巡邏。

這甬道位于兩道宮牆之間,只有一小片地方處在月光照不到的斜角中。

可是這裏離羽林衛巡邏的大道太近了,只要羽林衛稍稍分一下神,便能看見裏面有人。

尤其風煊身上還穿着四爪團龍蟒服,那一身金線刺繡在黑暗中不要太顯眼。

謝陟厘擡手便去解風煊的腰帶。

風煊整個人貼着她,懷裏皆是她一身的幽香,已經是身如火焚,難已自制,她這麽一動,風煊差點兒當場崩潰,急忙一把按住她的手,用眼神詢問兼警告——幹什麽?!

謝陟厘指指他身上那亮閃閃的金線團龍,再指指天上那輪明月,最後再指指聲音傳來的方向,亦是心急如焚——大哥,你這一身是生怕別人瞧不見嗎?得在羽林衛過來之前脫了呀。

風煊看到了她的動作,但腦子好像變成了一片漿糊,拒絕明白她的意思。

腦子眼下只在想一件事——

她的手,好細,好滑。

她的人好香,好軟。

謝陟厘只見風煊眸子深沉得吓人,呼吸也急促得吓人,覆在她手背的掌心更是滾燙得吓人。

這才覺出他不對勁。

“你怎麽了?”謝陟厘用口形問。

風煊的眼神暗沉到危險的地步,即使在黑暗中,眸子深處也像是有小小的火焰在燃燒。

他的手緩緩撫上謝陟厘的面頰,沒有回答。

火把的光芒轉眼便照到了近前。

謝陟厘在心中乞求菩薩保佑這些羽林衛們走得端坐得正,目不斜視,可菩薩大約也去過節了,并沒有聽到她的心願。

“什麽人?!”

羽林衛發出一聲暴喝。

謝陟厘一驚,還來不及做出反應,便覺得下巴上一緊,風煊托起了她的臉,重重地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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