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我也不喜歡
謝陟厘每見一次玉肌丸, 心頭總要疑惑一下。
是有兩種玉肌丸,還是,那晚只是她緊張過度, 記錯了?
可惜這個疑問沒有人能回答她。
緋雲并不是每日都有空來找舊日同僚們的麻煩, 所以緋雲這一去, 醫女們都慶幸接下來可以緩兩天。
太醫們也松了口氣,太醫院總算能清靜一點了。
只是第二天緋雲便出事了。
緋雲身邊的宮人急急忙忙哭哭啼啼:“院判大人救命,我家娘娘服了仙丹,快不行了!”
林院判嘆了口氣, 吩咐:“周太醫, 你與謝太醫走一趟吧。”
周長明和謝陟厘領命。
謝陟厘借着女兒身的方便,後妃有恙倒是處處少不了她, 只是這回她發現不對。
一位嫔妃命在旦夕,但林院判和周長明看上去都沒有半點慌張, 周長明的步伐不急不緩, 甚是鎮定。
謝陟厘忍不住低聲問道:“不是說快不行了嗎?”
咱們不得走快點兒?擱這兒閑庭漫步呢?
“你以後就知道了,我們去了也只不過是走個過場。”周長明微微嘆息, 當着宮人,不便把話說透, 只能道, “身無仙緣,結局便只有一死。”
見到緋雲, 謝陟厘才明白周長明的話。
緋雲人躺在床上, 已是動彈不得了, 只有床上身上淩亂的血跡表明她曾受過的苦楚,曾做過的掙紮。
她的衣襟被自己扯開了,胸膛上被自己撓出了一道道血痕, 已經開始保養的指甲裏嵌着自己撓下來的血肉。
她的眼睛睜得極大,血一直從口鼻裏往外湧,眼睛直直地看着謝陟厘,嘴裏嗬嗬作響。
謝陟厘手探上緋雲的脈門,她還沒有摸過這種脈相,很像是醫書上說的……
“丹毒。”周長明低聲道,“已經發作得差不多了。”
但凡丹藥,無論聲稱有多麽神奇,總歸離不開水銀朱砂等物。
這些毒物仿佛在緋雲體內進行過一場慘烈的屠殺,緋雲昨日還是一個花嬌柳嫩的新晉寵妃,一夜之間便像是被抽幹了全身的血液,變得人不人,鬼不鬼。
“救我……”緋雲的手忽然抓住謝陟厘的手,“救我……我有仙緣的……我有仙緣的……我有……”
她的一口氣卡在肺腑間再沒有上來,整個人直挺挺地像是要拱起身體,喉嚨裏像是發出了一聲輕響,然後松開了手。
她的腦袋歪在了枕上,眼睛兀自睜得大大的,眸子裏再不見一點光。
周長明探明了脈相,宣布:“貴人仙去了。”
宮人們跪了一片,放聲痛哭。
太醫的到來确實只不過是一個過場,在她服下丹藥的那一刻,這個結局已經注定了。
離開之後,周長明見謝陟厘的臉色很是蒼白,道:“你是從軍中來的,戰場上還沒有見慣生死嗎?”
謝陟厘搖搖頭,心裏頭像是塞了塊冰,冷冰冰,硬梆梆,“那不一樣……戰場上的人是沒法子,大敵當前,不容退縮,可是宮裏的人……卻像是自己在找死……”
這仙丹皇帝甚是寶貝,賞仙丹乃是疼愛之舉,往往都是嫔妃們自己求來的。
“明明都是丹毒,為什麽有人會死,有人卻沒事?”謝陟厘忽然擡起頭,“我們是不是可以請教一下那些服下仙藥卻能無礙的嫔妃——”
“謝太醫。”周長明一向溫和,此刻的神情卻變得十分嚴肅,“當太醫第一要知道的,便是惟命是從——主子讓我們做的,竭盡全力也要做成;主子沒讓我們做的,那便是一指頭都碰不得,最好連想都不要想。”
謝陟厘愣了一下:“……哦。”
周長明嘆了口氣:“當太醫跟當軍醫不同,當軍醫是想盡辦法保住別人的命,但太醫……首先要保住的是自己的命。”
他為人一向清冷自持,這種話從未對人說出過口,說到這一步已經算是掏心掏肺。
謝陟厘雖然不明白,還是認真地道:“謝謝周太醫,我知道了。”
周長明點點頭,正要再說話,一名小太監走來,向二人行了一禮,開口道:“謝太醫,良妃娘娘有請。”
謝陟厘忙和周長明別過,跟着小太監走了。
走出一陣隐約覺得不對。
這好像不是去朝瑞殿的方向……
忽然,一只手從旁伸出,一把把謝陟厘拉到了假山後。
謝陟厘一聲驚呼還未出口,就被捂住了嘴,整個人被人攬進了懷裏。
這麽一抱,熟悉的氣息籠罩了她,她頓時放松了下來,順從地跟着他鑽進了假山裏。
外面的日頭有些稀薄,帶着點慘白的顏色,假山裏一片幽暗,風煊的眸子在暗處熠熠生輝。
在風煊松開手的時候,謝陟厘撲進了風煊的懷裏,緊緊環住了風煊的腰。
風煊雙手環住了她,把她整個人摟在懷裏。
兩人貼在一起,密密實實,風雨不透。
謝陟厘覺得好暖,冷浸浸的風全都擋在了外面,心裏頭那塊冰一點一點化開了。
“那小太監是你打發來的嗎?”謝陟厘問。
“嗯。”
“那他不知道我跟你……”
風煊打斷她:“那是我母妃的人。”
謝陟厘這才放下心來。
不過這處假山雖然偏僻,也難保不會有人來,謝陟厘覺得還是謹慎些為上,正要從風煊的懷裏掙出來,風煊卻摘了她的官帽,重新把她的腦袋按在自己胸前,下巴輕輕擱在她的頭頂,微微摩娑。
謝陟厘:“……不是說要裝不熟麽?萬一給人知道怎麽辦?”
風煊的聲音低沉得很:“今天先不裝。”
不裝就不裝吧,冒險就冒險吧……
謝陟厘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放任自己陷在他的懷裏,就像是泡在暖洋洋的溫水中。
世上大概再沒有什麽地方比這裏更安穩更舒服了。
“……是不是被吓着了?”風煊輕聲問,聲音十分溫柔。
“你知道緋雲貴人的事了?”
“這有什麽不知道?”風煊道,“這兩年來,為這仙丹而死的嫔妃兩只手都數不過來。”
“那你知不知道這是為什麽?”謝陟厘困惑,“為什麽有些嫔妃吃了有事,有些沒事?還有陛下……他也一直在吃,按說他吃得最多了,卻全然無事……”
難道仙藥當真分得出仙緣和真龍之體?
“這事我在查。”
風煊告訴謝陟厘,上貢仙丹的是揚州知府,而揚州,正是姜家祖宅所在地。
所以風煊懷疑此時與太子有關,但只是懷疑。
皇後是姜家長女,後位穩如泰山,任憑後宮美人輩出,從來沒有一個人能挑戰皇後的鳳威,整個後宮被治理得如鐵桶一般,外人很難插得進手,風煊找不到一絲證據。
良妃出身低,性子也軟,這麽多年來也只不過和德妃結伴,勉強自保而已,風煊也不敢讓母親牽連進此事中,更是舉步維艱,只能用些風煥悄悄攢下來的人手。
謝陟厘長長地嘆了口氣:“可是……她們都知道吃了可能會沒命,為什麽還要吃?”
“因為有人吃了沒事,她們都賭自己會是那個沒事的人。”風煊低聲道,“皇宮是個奇怪的地方,人只要一進來,就會被權勢迷暈了頭腦,什麽骨肉親情人性道義全抛到了腦後,眼中只剩下榮華富貴,權勢滔天。”
謝陟厘聽得出風煊聲音裏的淡漠,她把自己在他懷裏埋得更深一些,咕哝道:“我不喜歡皇宮。”
風煊:“……我也不喜歡。”
風煊今日入宮,是皇帝委派給他一件差事,替西山大營訓一個月兵。
皇帝的原話是:“我聽說天下太平得久了,西山大營那些人整天吃喝玩樂,很不成樣子,你去替朕操練操練,明年的大朝典上別讓他們丢了朕的人。”
即便是不通政務的謝陟厘都覺得不對了。
大央與北狄的通商事宜還未商量出結果,西戎又過來橫插一腳,導致此事進展緩慢,風煊便被滞留在了京城。
有膽子或者說有資格與太子一較高下的皇子們死的死,走的走,現今天下,太子只剩一個眼中釘,那就是風煊。
讓風煊帶着烈焰軍回北疆,對于太子來說無疑是放虎歸山,萬萬不可。
但讓這麽個眼中釘一直留在皇帝跟前,對于太子來說,同樣也是大大礙眼。
所以一直以來,太子的策略是把烈焰軍扔在西山,然後把風煊架空在城內。
皇帝沉迷酒色,朝政多半交給了太子和姜家,如今突然冒出這樣的主意,說沒有太子的份,三歲小孩都不信。
可把風煊送到烈焰軍旁邊,這是生怕風煊想跟他作對的時候,尋不着趁手的兵器嗎?
“他想幹什麽?”謝陟厘忍不住道,“是不是又想害你?”
風煊看着她,忽然擡手捏了捏她的鼻子:“看來在宮裏沒白待,都曉得這些事了。”
謝陟厘摸了摸鼻子,心說若是連這都看不出來,她是有多傻?
陽光從假山外斜斜地照進來,風煊見謝陟厘微微低着頭,只見一管秀挺的鼻梁和兩排蝶翼般的眼睫,只覺得她整個人好像都吹彈可破,而宮裏連頭頂吹過的風都是風刀霜劍。
真不該把她帶來這種地方……
風煊忍不住想,若是能回到去年初識的那一天就好了。
他一定會去捂住自己的嘴,無論如何也不在謝陟厘面前提起“太醫院”三個字。
風煊去了西山之後,京城和皇宮都很平靜。
西戎使團的到來讓皇宮熱鬧了好一陣子,尤其是那只巨獸被當作神獸,皇帝很是喜歡。
神獸兇猛,一直被關在籠子裏,又被宮人們私下稱為“籠中獸”。
皇帝時常去獸柙看籠中獸,後宮一時倒也沒有添新的美人,服食仙藥的慘劇便暫時沒有發生。
天氣漸冷,太醫院發了冬衣和炭例,不過謝陟厘卻沒空去領,因為錦年小公主又生病了。
錦年一是因為年紀小,二大約是身為宮中最小的公主,頗為受寵,很是嬌養,已經三歲了,入口的食物還是專門調制出來的軟爛之物,一日三餐多半是吃些肉羹粥類,腸胃十分嬌弱,動不動便着涼腹洩,這日還發起了高燒。
謝陟厘守到戌時,錦年的燒才退了下去,謝陟厘這才回去帶着新發的冬衣準備回家。
此時宮中已經落鑰,宮門也已經關閉,但夜裏宮中會開一道小門,按律是只能出,不能進,專給一些被公務耽擱了的大人走的。
謝陟厘平時也走過,只是今日卻被攔了下來,拿宮牌都沒有用。
“上頭有令,今日無論何人,一概不得出入。”守衛冷冰冰道。
謝陟厘只得往回走,就見一隊羽林衛走來。
羽林衛巡邏是常事,但這一隊羽林衛铠甲森嚴,卻沒有舉火把,走到門邊,領頭的與守衛耳語幾句,便接管了這道邊門。
謝陟厘心頭一跳,隐隐有不祥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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