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逼宮
謝陟厘從一個只能在外面看熱鬧的小太醫, 搖身一變,在筵席上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座次還不低,緊挨在最受寵的璧貴人旁邊。
不, 璧貴人一連升了好幾階, 眼下已經是璧妃了。
之所以挨得這麽近, 乃是因為皇帝問話時也要摟着璧妃。
皇帝十分好奇地問豪邁的來處。
“臣也說不上來。”
謝陟厘不想看見那張被酒色浸泡得發脹發紅的臉,看一眼都覺得惡心,她低着頭,顯出十分恭敬的樣子, 答道:“臣家居北疆, 有一天在路邊撿到一只小獸,原以為是一只小狗, 沒想到越養越大,當時只以為這狗大得出奇, 沒想到竟是神獸。”
皇帝顯然期待着神獸有更神奇的來歷, 聽到這般幹巴巴的回答,頗為失望。
這時皇後溫言笑道:“恭喜陛下, 賀喜陛下。看來是上天要借謝太醫之手将神獸贈予陛下,不然謝太醫遠在北疆, 如何能機緣湊巧來到京城呢?以往官員赴職, 家小都不一定會帶上,謝太醫卻連寵物都帶上了, 豈非天意?”
一席話說得皇帝龍顏大悅, 一連聲說賞, 向謝陟厘道:“你既是代上天獻神獸有功,朕就任命你為太醫院院判吧!”
謝陟厘愣住了。
“太醫”和“院判”雖說同在太醫院供職,但其間天差地別, 無數太醫終身辛勞,其中只有極少數的幾個人,在五六十歲的時候才有望在官銜後配上“院判”二字。
沒想到旁人幾十年的辛勞都無望的東西,皇帝輕飄飄一句話,就落到了她的頭上。
“陛下當真是開心得緊,”皇後年歲雖已不輕,笑起來依舊是粉光脂豔,美麗動人,“林院判的差事當得好好的,玉肌丸把後宮的衆位姐妹養得花嬌柳嫩,功勞亦是不淺,陛下怎麽把人家的官帽說送人便送人了呢?”
皇帝哈哈大笑:“那依皇後的意思呢?”
“以臣妾的淺見,謝太醫年輕,來日方長,當不當院判,倒不甚要緊。”皇後道,“看謝太醫與神獸親善,不如就讓謝太醫專門照顧神獸,封作‘禦獸使’吧?”
皇帝對這個提議大為滿意,于是謝陟厘當場就從一名從六品的太醫搖身一變,成為新鮮出爐的禦獸使,正四品。
人們紛紛恭賀她這位新鮮紅人,皇帝也賜了一杯禦酒給她。
就在這時,東南方向忽然有火光亮起,謝陟厘手裏的杯子一個不穩,酒灑在了地上。
她第一反應是——消息沒能傳出去,風煊攻到宮門了!
然後才想起,不對,那不是宮門方向,那是……朝瑞殿方向!
席上貴人也各各驚擾,皇帝責問到底是怎麽回事,很快有羽林衛過來回話,是朝瑞殿走水了。
謝陟厘知道,這是良妃想見皇帝一面,當面陳情。
良妃過不來,便想讓皇帝過去。
但皇後即刻命人去救火,又命嫔妃們給皇帝添酒壓驚。
皇帝想了想:“不成,朕得去看看。錦年和良妃還在裏頭,錦年是不是這兩日生病了?”
謝陟厘心說真難為你這個當爹的還知道女兒病了。
只聽皇帝接下來道:“畢竟老七屯兵在城外,她們可不能出事。”
謝陟厘:“……”
皇後勸道:“可畢竟水火無情,陛下千金之軀,切莫以身犯險啊。”
這話顯然打動了皇帝。
“臣瞧着火勢并不大,陛下看,這會兒都快熄下去了。”謝陟厘現學現賣,“何況天降神獸,陛下有神明護體,自然水火不侵,萬事皆宜。”
這話立即鼓舞了皇帝。
皇後淡淡地瞧了謝陟厘一眼,跟着皇帝,在衆人的簇擁下,浩浩蕩蕩往朝瑞殿去。
朝瑞殿的火勢果然已經救下去了,只餘幾處冒着袅袅青煙。
良妃頭發淩亂,身上裹着錦被,撲倒在皇帝面前:“陛下,救救我們母子吧!”
皇帝甚是溫柔:“愛妃快快請起,無恙吧?錦年呢?”
皇後道:“良妃受驚了,你們還愣着做什麽?還不快把良妃扶去休息?”
德妃本就守在良妃身邊,聞言就要扶起良妃。
良妃一改平日的纖弱溫順,甩開了德妃,跪地磕頭不止:“陛下,有人扯下彌天大謊,要騙阿煊夜闖宮門,然後坐實阿煊謀逆之罪!用心險惡,蒙蔽聖聽,罪大惡極,望陛下明查!”
皇帝的腦子明顯很久沒有思考過正事了,一見這個陣仗倒是愣住了。
皇後溫和地道:“陛下,看來良妃妹妹當真是受驚不小,快傳個太醫來替妹妹瞧瞧吧。”
太醫豈不是有現成的一位?謝陟厘正要上前,良妃忽然擡頭:“別過來!”
她的眸子雪亮,有着懾人的光。
“臣妾沒有受驚,這火是臣妾自己放的。若不是如此,今夜臣妾怎麽能見到陛下?”良妃道,“按照皇後娘娘和太子殿下的計劃,這宮中所有人都會被蒙在鼓裏,直到阿煊情急之下想闖進宮門!”
“你放的火?”皇後吃了一驚,一臉擔憂,“陛下,這……良妃當真是糊塗了呀!”
皇帝也皺眉道:“什麽謀逆?什麽闖宮?好端端的胡說八道些什麽?來人,先把良妃送到德妃宮裏去,德妃,你多照看着些,別再讓她受驚了。”
德妃領命,忽然道:“謝太醫之前來過朝瑞殿的,不如就讓謝太醫留下來瞧瞧?”
謝陟厘也有心留下來,但良妃以眼神制止了她。
只聽皇帝道:“謝太醫還得去照看神獸呢,太醫院今日誰當值?随便喚一個便好了。”
說着,皇帝擺駕回禦花園,天上還晰晰瀝瀝下着雨,皇帝抱怨道:“沒想到良妃也糊塗了,早知道朕就懶得跑得這趟了……”
謝陟厘被裹挾在隊伍中往前走,回頭望見良妃,良妃神情絕望,極不可見地對她搖了搖頭。
良妃在保護她。
可是短短兩個時辰之內,謝陟厘被卷進了最深沉最複雜的權謀争鬥之中,她已經能看懂以前看不懂的東西了——在她開口讓皇帝來朝瑞殿的那一刻起,在皇後眼裏,她大概已經是個死人。
消息真的能傳出去嗎?
她所做的一切真的能阻止風煊嗎?
謝陟厘的枕頭邊上,放着一只木雕的小像。
小羽拿起它,交給房士安。
房士安知道謝陟厘不是多話的人,絕不會無緣無故提到那些。
但有申公公在旁,謝陟厘說得十分隐晦,房士安着實沒有聽明白。
但是無妨,關于宮中的事,有一個人比他明白。
申公公辦事極其妥當,人走了之後,還留了兩名羽林衛守在房家的不遠處,以免有什麽動靜。
結果羽林衛很快就看到房家的馬車駛出來。
羽林衛精神一振,原以為會逮到一條大魚,結果馬車去了京城北裏,那兒樂坊林立,是文人雅士都愛去的地方。
兩名羽林衛在暗處守了一個多時辰,房士安才乘着馬車回了家。
他們沒有注意到,樂坊裏有一駕香車緩緩駛去,前往攬閑院。
風煥在禁足之中,攬閑院外自然也有人監視。
不過禁足只是不讓風煥出來,卻沒說不讓外人進去,尤其是風煥有風流之名,乃是樂坊常客,眼下人不能出門,卻是經常喚女伎過來享樂。
房士安便是混在女伎的馬車裏進了攬閑院,把謝陟厘的話,一字不漏地複述給風煥聽。
風煥卻是久經宮中的風雨,立即明白了:“謝姑娘要我們盡快把消息傳給七哥,告訴他宮中無事,千萬不要入宮。”
片刻後,樂坊的馬車離開攬閑院,風煥一直送到門口,無限依依地揮手送別。
監視的人只見風煥還在,便各自退回到黑暗中。
孟澤天天在攬閑院裏不是睡覺就是吃藥,外加風煥實在是太閑,也不知從哪裏尋來一本醫書,照着上頭給孟澤推拿按摩,又把院中的人參肉桂不要錢似地往孟澤身上堆。
不知道是哪方面起效,又或是孟澤本人求生志堅,傷勢竟已經好得七七八八。
馬車離開攬閑院之後,孟澤單獨換了一匹馬。
風煥給了孟澤一塊令牌,可以去見西城門的一名老守衛。
老守衛沒什麽官職——官職太高的風煊也不敢收買——但往下射下箭把消息傳給風煊想必還是做得到。
雨越下越大,孟澤一路在雨中狂奔,心中無聲祈禱,但願風煊還沒有開始攻城,大錯尚未鑄成,一切還有餘地。
可是上天一定忙着下雨,所以沒有聽到他的聲音。
如雷般的馬蹄聲從長街的另一端傳來。
夜已深,又下着雨,長街冷落凄清,雨絲落在鐵甲上,數千鐵騎踏破寂夜。
當中一面軍旗,玄底赤焰,乃是烈焰軍。
孟澤當初帶着滿腔抱負一身熱血,想要投奔的就是這面旗幟。
可此時此刻他最不想看見的,便是這面旗幟。
烈焰軍已經沖到了這裏,顯而易見,風煊已經突破了西城門。
破城之罪,無可挽回。
“籲——”
當先一人勒住缰繩,鐵甲下風煊的眉眼冷峻至極,追光跑得興起,嘴裏呼出一團團白汽。
風煊的聲音裏透着一絲訝異:“……小澤?”
“煊哥!”孟澤打馬上前,“謝姑娘讓人送來了這個,讓你千萬不要入宮,這是皇後與太子的陰謀!”
木雕的小像到了風煊手中,雨水打在上面,沿着光滑的紋理滴落。
一百文錢的便宜貨色,當然不會用什麽好木料,打磨也沒有多精細。
之所以能這麽光滑,全因有人每日帶在身邊,時時摩挲。
可見珍愛。
——就和他懷裏的那具一樣。
西戎的神獸不停讨好豪邁,豪邁只是不理。
一只神獸都讓衆人看得津津有味,此時來了兩只,大家都甚是開心。
皇帝更是笑得比誰都開懷,喝得也比誰都多。
謝陟厘身處熱鬧喧嘩之中,只覺得時間像是停滞了似的,樂聲、笑聲,還有美人們的歌舞,一切都無比緩慢,時間變成了一種煎熬。
席上正值熱鬧之際,坐在最外面的幾名嫔妃忽然發出了訝異的驚呼。
皇帝已經醉得不輕,昏昏沉沉地,一手摟着璧貴人,一手往嘴裏灌酒,瞧見太子帶着人急步進來,斥道:“有沒有一點規矩?這裏全是你的庶母,你怎能就這麽闖進來?!”
“父皇,事出緊急,情非得已,請父皇恕罪!”太子說着,上前一步,沉聲道,“大将軍王風煊帶領數千烈焰軍破開城門,攻入京城,此時已到了宮門之外!”
“啪”,皇帝手中的酒杯跌落在桌上,又驚又怒:“你說什麽?!”
“叛王風煊作亂,已率軍攻到了宮門!”太子道,“請父皇裁處!”
嫔妃們頓時驚呼:“天吶怎麽會這樣?”
“還裁處什麽呀,都打到宮門口了……”
“早就聽說風煊自恃功高,不把太子放在眼裏,沒想到竟然敢做到這一步!”
“他哪裏是不把太子放在眼裏?分明是不把陛下放在眼裏!”
謝陟裏看着這些議論紛紛的嫔妃,心中發冷。
今夜在這裏的,全是皇後與太子的人。
全是。
沒有一個人提及良妃之前的話。
皇後還皺眉道:“怎麽就到了逼宮這一步呢?陛下待他還不夠好嗎?還不夠信任嗎?位封大将軍王,恩寵不斷,在京城之側把兵權交給了他,沒想到他竟然掉轉刀頭破城逼宮,這……這是為何啊?”
“……因為他不想當大将軍王,他想當皇帝!”
皇帝一腳踹翻了案席,拔出身邊侍衛的長劍,已經半醉的臉上全是血色,眼眶中布滿血絲,“逆子!這些逆子!朕早就知道,他們都是要來奪朕的皇位!”
皇帝提着劍沖了出去。
太子正待跟上,皇後忽然道:“把她帶上。”她指向謝陟厘。
太子道:“母後,都什麽時候了?何苦理會這些小人物?”
“她可不是小人物。她能搞來神獸,還能撺掇陛下去見良妃,手段不小,居心叵測,以你父皇玩物喪志的脾性,說不準真要被她拿住命脈,留不得。”
皇後說着,看着謝陟厘,微微一笑,“走吧,謝太醫,你那麽幫着良妃,本宮便成全你,讓你看看良妃的倚仗是如何在今夜被碾碎的。”
謝陟厘被兩名羽林衛抓了起來,帶向宮門。
這裏是正東朱雀門。
門外便是京城最廣闊宏偉的朱雀大街。
謝陟厘被押上宮城門樓上的時候,皇帝已經提着劍站在那兒了。
羽林衛守衛在皇帝身邊,正在朝宮門外射箭,箭矢的破空之聲讓謝陟厘感到一片膽寒。
她的腿發軟,全身的力氣好像都消失了。
還是……晚了一步嗎?
“住手!”
皇帝忽然大吼一聲,昔年禦駕親征的力量仿佛又回來了,他一揚手,長劍砍下了身邊一名箭手的腦袋。
“父皇……”
太子愕然,正要開口,劍尖忽然指向太子的面目,停在太子的鼻尖。
“這就是你說的謀逆嗎?!”皇帝滿面怒容,雙目赤紅,“這就是你說的反叛嗎?!”
謝陟厘不知哪裏來的力氣,掙脫出羽林衛的束縛,撲到了城樓上。
門樓底下是高高的宮牆,宮牆底下是黑沉沉的寂靜,門樓上的燈火照亮了那片黑暗。
燈火昏黃的光芒下,照出地上射得密密麻麻的箭矢,以及在箭矢的射程之外,那一大片靜默的人群。
他們皆是以一擋百的勇士,替朝廷遠征北狄并獲取勝利,但此時全跪在地上,不發一聲。
唯有馬匹,似是不解主人為何沉默,不時輕嘶兩聲。
風煊跪最前面,甲胄卸在旁邊,僅穿單衣,已被冰冷的雨水打得濕透。
雨水沿着他的面頰滴落,他的面色蒼白,眸子漆黑,靜默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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