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獻寶

筵席開在禦花園左近。

謝陟厘往禦花園去的路上遇見了好幾拔巡邏的羽林衛, 還有不少宮人與內侍。

但也許她并不是這些人的主子想要防範的目标,并沒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有個別宮人來問話, 她便說被滞留在宮裏, 正好無聊, 想來瞧一瞧神獸。

來瞧神獸的不在少數,不是所有人都上得了席面,大家就圍在假山與花木後頭瞧個熱鬧。

神獸被鎖在鐵籠子裏,大約是已經厭惡了那個西戎人的逗引, 只趴着一動不動, 連尾巴都不甩一下。

西戎人竟拿鐵槍戳了神獸一下。

神獸發出一聲咆哮,猛地撞出鐵欄杆, 像是恨不能沖出來一口吞了那西戎人。

它起身之後,謝陟厘才見它身上有暗褐色的血跡, 顯然這不是西戎人第一次弄傷它, 難怪它如此憤怒。

但看客們卻表示十分滿足。席上的嫔妃們驚得恰到好處,楚楚可憐, 花容并不失色,反而更惹人憐愛了。

皇帝大悅:“賞!”

就在這個時候, 謝陟厘大笑了起來。

席上的人要梨花帶雨柔弱可人, 席外的人要靜悄悄地免得妨礙貴人們享樂,一時間, 天地間一片寂靜, 除了神獸的吼聲, 就只有謝陟厘的笑聲。

這一定是謝陟厘人生當中最艱難的一次笑,從前她看見人多的地方只想躲,恨不能把自己變成一團空氣原地消失, 此時卻是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她的身上。

她不單大笑,還指着鐵籠大聲道:“原來這就是神獸,我家也有!”

西戎人憤怒地道:“這是我們大王費了無數功夫才捕捉到的神獸,西戎僅此一只!這人胡言亂語,請皇上一定要好好責罰!”

謝陟厘被帶到皇帝面前。

皇帝好色,不單選大臣要選儀容優美之人,連身邊侍候的宮人內侍并太醫,都是要選順眼的。

此時瞧着這個黑黑小小的矮冬瓜太醫皇帝,臉上很有幾分嫌棄:“事關兩國邦交,你可知道妄言的下場?”

“臣句句屬實。”

從朝瑞殿到禦花園的路上,謝陟厘整個人一直在發抖,包括方才她在衆目睽睽之下大笑出聲,聲音都是帶顫的。

但此時此刻,她無比冷靜,平靜得好像整個人已經抽離身體之外,聽到自己的聲音清晰穩定,“陛下不信,臣這便回去把家中的神獸領來。”

皇帝一來對這神獸很感興趣,二來西戎奉為國寶之物,他治下一名小小的太醫家中都能養着,不能不說是很給大央和他本人長臉,因此很是和悅地道:“那便去領來。若不是神獸,朕要你的腦袋。”

“是。”謝陟厘領命,“不過……今夜邊門不開,臣出不去。”

“胡說八道,朕體恤臣子勞苦,特意準的邊門,誰說不開?”

皇後在旁道:“陛下息怒。是臣妾宮中丢了一件小小物件,怕被人挾帶出去,所以暫時關了門。這位太醫既然要出去,讓申公公陪着去便好了。”

申公公即刻道:“奴才領旨。”

皇後道:“申公公快去快回。世上神獸竟有兩只,當真是聞所未聞,我們可都等着呢。”

皇帝也道:“申德,你先去瞧瞧。是神獸便罷,若不是,直接連人帶獸給朕砍了,不必帶回來礙朕的眼睛。

謝陟厘原本只是想求一道手谕出門,然後便可以想辦法通知風煊,沒想到皇後竟然會派人貼身跟随,當真是滴水不漏。

禁令果然只能禁住普通人,有申公公相陪,羽林衛立刻放行。

不過放行之前,申公公道:“謝太醫也聽說了,皇後娘娘丢了東西,為着避嫌,可否請謝太醫打開醫箱瞧一瞧?”

這是要搜身的意思。

謝陟厘原本想讓良妃寫封書信什麽的,她沒辦法親自去找風煊,有封書信總能把事情說明白。

但良妃道:“他們布局到了這一步,咱們還想往外送書信,那是想也不要想。”

謝陟厘原本還覺得良妃可能是小心過頭了,此時才明白良妃在宮中這麽久可不是白待的。

醫箱不單被打開搜檢了一番,申公公還喚了個宮女過來,謝陟厘身上都被搜了一遍。

搜完什麽也沒有,申公公才纡尊降貴地一笑:“謝太醫,請。”

每一扇宮門都無比巍峨,哪怕是一道邊門,高達一丈,門厚近一尺。

謝陟厘看着門一點一點打開,心頭狂跳。

若是風煊這個時候來就好了!

不費一兵一卒就能沖進來!

但是可惜,世上沒有這麽巧的事,門外是華燈遍地的京城,天上飄落了幾點小雨,街上的人們都忙着往家裏趕,行色匆匆。

小羽勤奮刻苦,房士安也教得起勁,兩人夜間往往還要再上一回課,溫一溫白天學的書。

謝陟厘同着申公公進門的時候,兩人正在上課。

房士安當年離京的時候,申公公還未得勢,房士安不知道眼前這位就是天子身邊的大紅人。

但看服色知道申公公地位絕對不低,身後還帶着一隊羽林隊,房士安眼瞧這架勢不對,便故意做出一副書生氣的模樣,仿佛識人不清的樣子問謝陟厘:“下值便下值了,怎麽還把宮裏人帶回家啊?”

申公公盯得緊,來時和她同一輛馬車,進門後也是寸步不離,謝陟厘連多走一步的機會都沒有。

此時連忙說明了一下申公公的身份,想借機多說幾句,申公公不耐煩地道:“神獸呢?”

謝陟厘去了後院,後院是小祖宗們的天地,夜裏它們都睡得早,不過每一只都認得謝陟厘的腳步聲,一聽到動靜全沖了出來。

豪邁個頭最大,自然是一馬當先。

又因過于興奮,呲牙咧嘴,白牙森森,仿佛要撲過來把人一口悶。

西戎那頭神獸關在籠子裏,尚把人吓得不輕,這會兒瞧見這麽一個龐然大物生撲過來,申公公的腿當即就軟了,哀叫都叫不出一聲。

羽林衛們都吓呆了,拿着刀卻忘了上前,腿腳十分誠實地想往後撤。

好在豪邁的撲騰只到謝陟厘為止。

它撲在謝陟厘身上,正要對生人呲起白牙,謝陟厘撓着它的下巴,道:“乖,我帶你換個地方玩,你別吓人好不好?”

于是申公公便見那可怖的怪獸貓咪一樣偎在謝陟厘肩上,就差沒有幸福地打起呼嚕,登時目瞪口呆。

“申公公您瞧,這是神獸嗎?”謝陟厘問。

申公公這才回過神來:“是,是!”然後便對謝陟厘和顏悅色了起來,“謝太醫有獻寶之功,前途不可限量啊。”

獻寶是其一,此人竟能令神獸如此聽話,這份本事可是獨一無二,無人能比,必然會得到皇帝賞識。

因着這一點,謝陟厘離開的時候問能不能和家人說幾句話,申公公便客客氣氣地道:“謝太醫請便。”

但人卻是老實不客氣地杵在旁邊。

今夜可是個緊要關頭,若是在他這裏出了亂子,他可沒法兒交差。

謝陟厘摸了摸小羽的頭,道:“小羽乖,在家裏好好讀書,可別再纏着要我帶你入宮了,宮裏可不是什麽人都能進的。”

小羽賴進謝陟厘懷裏:“可我想去嘛。”

謝陟厘心裏忍不住贊了一聲我弟真聰明。

事實上小羽入京的第一天提到過皇宮怎麽樣我能不能去看看,房士安便告訴他皇宮尋常人進不去,但若是科舉及第,便能入宮參加殿試,到時候就能堂堂正正地去看皇宮是什麽模樣了。

小羽當即便立下了夢想——他不單要入宮參加殿試,還要在殿試上奪魁當狀元!

再沒有提過去皇宮玩的事。

“那可不行。白天不行,夜裏更不行,落了鑰,有天大的事也進不得。”謝陟厘背朝着申公公,看似摟着小羽低語,實際上眼望着小羽身後的房士安,“再說宮裏可不是能玩的地方,大家都待在宮裏好好的過日子,什麽事也沒有,不能亂玩的,你也不能老是想着玩,還是好好讀書要緊。”

房士安神情不變,依然是長輩那種波瀾不驚微微含笑的樣子。

小羽順着她的話:“天天讀書,太悶了。”

謝陟厘道:“若實在想玩,你就去找姐夫玩吧。對了,我床頭有個木雕小人兒,你去找姐夫玩的時候把它帶上,給姐夫家的小光玩。”

申公公聽得這些囑咐孩子的瑣碎話,已經有些不耐煩了,在旁邊清了清嗓子。

謝陟厘立即道:“我要走了。小羽,你可千萬別老惦記着去宮裏玩啊聽到了沒有?老老實實待着,哪兒也別去!”

她只能說到這裏了。

回宮的時候申公公再不敢和她同一輛馬車,因為馬車上有豪邁。

申公公給豪邁準備了一根牛皮繩結成的繩索,讓謝陟厘給豪邁系上。

謝陟厘再三表示不用,申公公笑道:“謝太醫是不怕這神獸,可謝太醫不能時時陪着它呀,總得有人看着它不是?這東西到底是野性難馴,等明日便讓将造局鑄一個西戎那般的大鐵籠子,這樣陛下玩賞的時候才放心。”

謝陟厘給豪邁套上繩子的時候,豪邁還以為這是她給它的玩具,咬着繩子玩得十分開心。

“別怕……”謝陟厘抱着豪邁,臉埋進它豐厚地的毛發裏,一直以來摒着的緊張與鎮定全數崩塌,“沒事的……一定會沒事的……”

豪邁拿舌頭舔謝陟厘的淚水,同時腦袋往謝陟厘身上蹭,用它的方法安慰謝陟厘。

謝陟厘想起師父走後的那段日子,她遇上實在難熬的事,便是這樣抱着雄壯霸道們這樣哭一場,每次哭完,心裏都會痛快很多,又可以撸起袖子接着幹。

但這一次不同。

這一次壓在心上的巨石有千斤重,她覺得快要透不過氣來。

這是她第一次明白風煥說的,皇宮才是世上最可怕的戰場。

看不見血,可處處都是血。

皇帝見了豪邁,果然如獲至寶。

西戎人見謝陟厘說領來還真領來了,驚掉下巴之餘,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更讓他們震驚的是,他們帶來的神獸一路上不知傷了多少人,謝陟厘領來的這只,卻是乖順無比,就差沒有圍着謝陟厘打滾。

不過滾沒兩下,就聽一聲低吼,豪邁铮一下豎起了耳朵,望向鐵籠子。

鐵籠裏,那只神獸一反常态,端莊地站了起來,目光看着豪邁,專注而熱烈。

它原本非得讓人動刀子才能動彈一下,此時卻是昂首挺胸,在籠中不斷踱步,以各種角度展現自己的身姿,顯得威風凜凜——如果忽略那一身的傷痕和亂糟糟的毛發的話。

豪邁瞧了片刻,注意力繼續回到謝陟厘身上,腦袋接着蹭謝陟厘。

皇帝啧啧稱奇,和藹地問謝陟厘:“愛卿,這是怎麽回事啊?”

“……”謝陟厘倒是沒有想到這一點。

她斟酌了一下,答:“可能是在……求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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