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既來之則安之

牛車走得慢,但在交通不便的古代已然算很好的交通工具。吱呀吱呀地走到穿過一個村子,在一戶空蕩蕩的院子門前停下來。牛車才到,籬笆圍的院門就吱呀一聲從裏面推開,一個瘦筋筋的老太太端了盆水從門裏伸出頭來:“怎麽這麽久才回?”

話音剛落,瞥到牛車後頭還坐了個人,不由訝異:“這是哪家的姑娘?”

“瞧着可憐,順手就買了。”

老頭兒嘆了口氣,解開了缰繩蹒跚地從牛車上下去:“咱玉哥兒今年也二十有二了。”

老妪聞言一怔,她扭頭仔細打量安琳琅。

安琳琅此時的模樣,老實說,并不好看。一頭烏發髒得打球,坨在腦袋上。臉上是幾個月沒洗漱過的污垢,長了凍瘡,又紅又腫。兼之人牙子沒給她吃過什麽飽腹的東西,人瘦得就跟個柴火棍一樣。腦袋伶仃地搭在脖子上,嘴唇幹得出血。上下嘴巴這麽一搭,安琳琅都能感覺到翹起的死皮。瘦弱的身體一陣風吹都能刮跑。一言以蔽之,就是埋汰又寒酸。

“這模樣……”玉哥兒怕是瞧不上啊。話未出口,弦外之音安琳琅和老漢都聽出來。

“尋常男子十五六就成家,玉哥兒這些年孤身在外誤了婚事。年紀本就大了些,身子骨又不好,不好聘人家的。”老漢從腰間抽出煙管,啪嗒啪嗒敲火石點燃,“你想想,去歲你求到人家去,哪家可願意了?馬上都二十三,不如買個性情不錯的過日子。”

兒子的婚事都快成老夫妻倆一塊心病了。旁人家孩子十五六歲成婚,十七八歲孩子就滿地跑。她家玉哥兒二十二了,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老婆子心裏難受。他們老方家再怎麽也是正經人家,正經人家誰買兒媳婦?

“我們玉哥兒那幅好品貌,若不是身子不好,怎麽也該說個好姑娘……”

老漢搖搖頭:“婚姻大事不能拖。”

安琳琅腦子裏嗡嗡的,一路從鎮上回到方家村,她的意識就一陣沉過一陣。直到牛車進了院子,老漢與老婆子的聲音才仿佛飄然遠去。她一頭栽進了徹底的黑暗之中。

等她清醒,人已經在老漢家留了下來。

窗外的北風呼嘯,吹得破了一個洞的窗棂哐哐作響。安琳琅擁被坐在炕上,盯着桌上一盞搖晃的燈火出神。高燒了幾天幾夜,安琳琅已經清晰地認識到自己穿越的事實。後世成功的安老板葬身在那次嚴重的車禍中,她如今就是一本小說裏下場凄慘的配角。

她所在的這戶人家姓方,是武原鎮方家村的一戶三口之家。安琳琅沒看過原小說,不曉得這家人在書中是個什麽存在,但回顧原主上輩子的記憶,至少她記憶裏是沒有這戶人家的。

安琳琅的出現改變了原主的際遇。原本幾日前,她應該在瓦市上被花樓老鸨買下的,送去柳巷的裙下香的。現在人卻在這兒,安琳琅不确定這是不是好的改變。但這幾天方家那伶仃的老婆子衣不解帶地照顧她。幾日高燒沒燒死,至少說明老兩口心不壞。

窗外天色已晚,但隐約還有說話聲。

聽聲音,是方婆子。

安琳琅往窗戶看了一眼,見方婆子佝偻着腰站在門邊,外頭站着矮矮壯壯兩個鄉下婦人。都穿得灰撲撲的舊衣裳,邊說話便指手畫腳的。

“大壯她二伯娘,都是一家人,怎麽還做兩家事?老方家的兄弟姐妹打斷骨頭還連着筋。你有這好事,找旁人不如找自家人。大壯媳婦她手藝你不是不曉得!她做的菜,那就是村長都說好。”其中一個方臉的邊說話便推搡,“你有那個好處不給自家人,這可就是你不對了!”

“就是啊二伯娘,我手腳利落那是村裏村外都知道的。你信不過別人,還信不過自家人?”

方臉旁邊一個聲音也冒出來,“你有那閑功夫到處找人幫廚,不如叫我去。我幹活利索,你做不動了還能替你搭把手,去就是替你省事兒。再說,你給我推了這好差事,我這心裏頭難道不念着你的好?”

方婆子臉色不好看,但奈何是個嘴笨的。被人大房婆媳倆堵得說不出話。

“再說了,伯娘疼愛小輩,這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兒?我的手藝在娘家的時候就是被人誇大的。別說幫廚,就是那再大的席面我也能給整出來……”

後頭說什麽,安琳琅沒聽清。就聽到門口啪嗒一聲響,那對婆媳笑嘻嘻地離開。

方婆子唉聲嘆氣地把門關上。

方家離村子遠遠的,一家就老夫妻倆加一個病弱的兒子。倒不是方家無人,老方家在方家村算得上人丁興旺的大家族。兄弟姊妹七個,方老漢排行老二。自古以來,排中間的性情都有那麽點敦厚。方老漢也是,年輕時候上敬着兄長,下扶持幼弟,在家就是一條埋頭幹活的老黃牛。

二十多年前朝廷征兵,老方家要出人。兄長讀私塾是要考功名的不能去,下面弟弟年紀小,吃不得苦,也不能去。他一咬牙答應父母,帶着兩件破衣裳就上了戰場。

在外頭打了十多年的仗,斷了一條腿,才被朝廷賞了些遣散錢帶着軍營裏做廚娘的婆娘回了鄉。

回到家時爹娘早已不在了,兄弟姐妹早早地分了家。方老漢突然回來,面對的只有十年前已去世的兩座墳,還有讀了三十年書連個童生都沒考上的兄長和一屋子陰陽怪氣的指責哭窮。

老方家不是什麽富人家,其實也是有點薄産,否則不會舍得下銀兩供長子讀書。只不過老夫妻一死,東西就被瓜分幹幹淨淨。方老漢回來別說田産,連間住的屋子都沒有。兄弟姐妹不僅沒顧念親弟弟斷了一條腿,夫妻倆千裏迢迢回來,反而指責兩人在外多年不孝敬父母,想着從方老漢手裏扣銀子。

泥人還有三分土性,方老漢再是敦厚,戰場上厮殺這些年也有幾分血性。頓時就被兄弟姐妹這要錢的嘴臉給寒了心。一氣之下跟村裏親族斷了關系,帶着婆娘在山腳下自己搭了個院子。

方老漢有一門木匠手藝,平常給人打打家具掙點銀錢。方婆子是軍營的廚娘,十分會做飯。她時不時接點活兒,給人做席面掙家用。雖沒有田産,日子也算過得下去。

這十幾年的住在村尾,雖說離得遠,但總歸是一個村住着。方家村就這麽大,方家兄弟姐妹就算老死不相往來,到底擡頭不見低頭見。

方婆子氣得直喘氣,安琳琅看她深一腳淺一腳往後院去,轉身又回了炕上。

她目光透過破窗子泛泛地在院子裏看,外頭已經一層白。靠東邊籬笆旁一棵大榕樹,冬日裏枝繁葉茂。半遮牆頭。榕樹下一口井,井口邊一個拴着繩子的木桶,邊緣已經挂了一層雪。

院子裏空蕩蕩的,再看這屋,家徒四壁。

北洲土地貧瘠,過地裏刨食的人家普遍都窮。老夫妻倆都是手藝人,吃用都節儉。要不是養了個藥罐子,本該日子過的寬裕。上回去鎮上,是藥罐子的藥吃完了。方老漢去鎮上拿藥,順便采買點入冬的糧食,鬼使神差進了瓦市。

一進去就看見人牙子在賣人,老漢隔着籠子被安琳琅那決絕的眼神給吓到了。

仿佛他不出手,那姑娘就要尋死。

心生憐憫,才狠下心掏了兜裏所有的家當買了她。是的,十兩銀子,是方家所有的家當。這回為給兒子買藥,方老漢把老方家一家子三口人吃飯的錢都帶身上。一時心軟,全部砸在了安琳琅的身上。這回家裏一文錢不剩,方婆子才大雪天地到處托人問哪家要做席面。

好不容易問道了,鎮上頂頂有錢的王員外家要辦席面。雖說這王員外脾性不好,挑剔的很,但給賞錢是出了名的大房。做得好,幫廚都能得五十文,別說做席面的。這不,方婆子才接了活兒,聽到風聲的方家大伯就帶着媳婦兒來占好處了。

安琳琅嘆了口氣,天一黑,方婆子掀了簾子進來。見她已經醒了,叫她出去用飯。

這些日子得她照顧,安琳琅身子恢複了不少。連日的相處,兩人也算親近。

老妪給她找了一身舊衣裳,不管破不破,至少幹淨能禦寒。安琳琅仔仔細細地洗了個澡,穿着土褐色的破襖子出來,瞧着都變了個人。

那一坨坨的頭發梳順了,濕噠噠地劈在後頭。一張白皙的小臉露出來,比外頭的雪差不了幾分的白皮。鵝蛋臉,柳葉眉,頭發比烏木還黑。不過吃了幾個月的苦,從南到北,她的臉早已瘦脫了形。臉頰長了凍瘡,又紅又腫,黑黝黝一雙大眼睛在巴掌大的小臉上襯得有幾分駭人。

方婆子瞥了一下她那臉沒說什麽,掀了簾子就出去了。

過了會兒,端了一碗稀粥給她。

這姑娘來老方家好多天了,一直就在屋裏病着。好不容易養好了,方婆子也不指望她幹活。看她端着小碗小口小口喝,張口就問她名字,來處。

安琳琅在說實話和撒謊之間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

倒不是說撒謊,而是這些事跟方婆子說也無濟于事。原主出事以後渾渾噩噩,都有些瘋。記憶混亂,別說林家在哪,她連家裏有些什麽人都模模糊糊。

“記不得沒關系,能淪落到這裏,許是家裏遭了大難。你能死裏逃生,往後必有大福。”別看方婆子瘦骨伶仃,黑臉黑皮的。卻說的一口官話,她又道,“我兒身子骨是單薄了些,配給你卻是不差的。”

安琳琅沒說話。

方婆子也沒勸什麽,見她喝完,就拿了空碗出去。

晚飯就三個人,方老漢,方婆子,以及安琳琅。那個她所謂的丈夫沒有露面,聽說是身子不好,又犯病了。怕用飯給家裏人過了病氣,自己一個人在東屋待着。

方婆子怕安琳琅心裏有疙瘩,連忙解釋了一句:“玉哥兒年幼的時候走丢過。兩年前才找回來。他運道還算不錯,遇到了個老先生。老先生讀書識字,手把手教了他許多年。玉哥兒懂得多,這般也是為了照顧家裏人身體,不是有大病,你安心。”

安琳琅點點頭,三個人沉默地吃完飯。

吃罷了晚飯,方婆子也不必她收拾洗碗。方老漢也沒說什麽,只讓她回屋,自己端着鍋碗瓢盆去了後廚。安琳琅站在門口看着他瘦瘦一把的背影遠去,仿佛看到過世的爺爺,心裏有些不是滋味兒。轉身回屋,在黑暗中摸索,躺到了炕上。

一如她所料到的冰涼,但這個條件,已經是她目前能獲得的最好的條件。安琳琅緊緊卷縮起來,強迫自己睡着。

穿越這一遭,雖然清楚身份,安琳琅卻沒尋親的打算。

一來尋親難度太大,她承擔不起盤纏,孤身一人上路,她無力保證自己的安全;二來不确定因素太多,她不确定會不會面臨更棘手的狀況。畢竟原主一個官家嫡女被拐賣,死在他鄉,這裏面沒點貓膩安琳琅都不信。

但顯然逃出方家不是個好的選擇,原主逃了那麽多次,次次都被賣回妓院,且檔次一次比一次低,安琳琅不覺得自己會比原主更幸運。能被方老漢買回來已經算是一次意外之喜。這種僥幸發生第二次的可能性很低。心裏不由咒罵了一聲,沒想到她也有今天。

算了,既來之則安之,死不了,她安琳琅就還是那個安琳琅。

念及此,她閉上眼睛便昏睡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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