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你這個喪門星!
方家村後山那邊是有一大片竹林的。
這竹子是山上自生的, 算無主之物。村子裏頭若是哪家要打個竹床,打個竹椅什麽,就會從山上砍竹子拖回去用。兒媳婦要的那點竹筒杯子頂多耗費他幾個力氣, 其他的, 是半分銀子不用花的。這般能省一筆是一筆, 方老漢回去幹活心裏也都是樂呵呵的。
老兩口一大早坐的牛車, 天沒亮就出發, 回村裏也就半個多時辰三刻鐘的事兒。
回村這一日難得沒下雨,路上的泥濘也幹得差不多。一大早從食肆出發,兩人抵達村口之時連辰時還沒過呢。村裏的漢子們扛着鋤頭背着筐, 迎着朝陽,準備下地幹活去。
方家村到鎮子上就這一條大路, 從村口連接到鎮子口。一條彎彎曲曲的馬路,兩邊是旱地。村子裏的田地大多都是在這,平日裏若是有人從這條路走過,村子裏人都知道。
路上遇到從鎮子上回來的老兩口,自然免不了打招呼寒暄。
方家二房在鎮子上做生意這事兒村子裏幾日前就傳開了。許多往日不跟方木匠來往的人也忍不住打聽。他們雖然聽說了,心裏卻是不大信的。畢竟大家村裏村外的住着, 老方家誰窮誰富都清楚。這些年他們兄弟幾個鬧的事兒誰不曉得?方木匠夫妻倆苦巴巴的日子那可都是看在眼裏的。
那一家子, 就屬大房那一家子最富庶。先不說當初貪墨了多少家産,但這些年确實是這一房最出息。
“大根叔,今兒從鎮上回來啊?”
大根是方木匠的名字,他全名方大根。只不過随着他的年紀見長,父母不在,村裏一茬一茬的小輩冒出來,喊方木匠名字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冷不丁聽見名字,連方木匠都愣了一下。
“是啊, 是啊,從鎮上回來。”
方木匠甩着牛鞭,牛車噠噠地穿過村口往村子裏走。
“鎮子上生意好做嗎?聽大花伯娘說,你生意做的挺不錯的啊!”
方木匠還知道財不露白,再說,方家也沒什麽財。連忙地擺手否認道:“沒有的事兒,我們哪有那個本事開大鋪子?就弄了個小攤子賣賣吃食。”
“做吃食的,怪不得,我二嬸子做席面可是一把好手。不曉得一日能掙多少啊?”
方木匠呵呵笑:“沒有多少,糊口罷了。保個本,家裏幾口人不餓肚子。”
幾人說這話,牛車吱呀吱呀地路過大房的院子。
院子裏頭大房幾個人都在,方伍氏在井口旁邊洗衣裳。方老大在挑秧苗。方大柱自從被拆穿就開始跟着家裏人學種田,此時穿着草鞋破衣裳也蹲在旁邊。他雖然被家裏要求種田,但卻從來不幹活。方大柱自诩讀書人,根本不屑這種地裏刨食的粗活兒。這會兒蹲在那兒歪嘴斜眼的,臉臭的厲害。
從去年臘月被私塾趕出來到現在,都已經二月份了。插秧育苗的活兒他是一件事兒沒學會,光學會如何偷奸耍滑躲懶了。
這會兒正蹲在院子的角落裏頭裝肚子疼,無論方伍氏怎麽罵,他死活不樂意站起來。
大房二房從方婆子頭破血流擡回來那日就冷了。
同在一個村子住着,兩個月沒說過一句話。大房昂着頭,等着二房向往日那樣上趕着來求和。但等了這麽多日,二房那窩囊廢夫妻倆不僅沒來,還聽說去鎮子上做起了生意。方伍氏叉着腰就在院子裏指桑罵槐,眼角的餘光還不停地瞥想牛車。
方大柱被罵的面上過不去可又不敢甩頭就走,東張西望地往外頭瞥。正好兒,扭頭又看到穿了一身簇新的方家老兩口。
當初要不是二房搗鬼,他現在還舒舒服服在私塾裏睡大覺。好衣裳穿着,好吃的吃着,哪裏會似這般被罵的擡不起頭,新仇舊恨湧上頭,正好幾個好事的小子嗑着瓜子跟在牛車後頭問三問四的:“聽說大根叔在鎮子上開了個好大的鋪子?生意老好了?”
這話一瞬間就透過諸多廢話傳到方大柱的耳中,他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牛車上的兩人。
方老漢沒留心大房在吵什麽,只呵呵笑着跟村裏人說話。
“真是小攤子,我家家底就那麽點兒,想開大鋪子也得有本錢。那麽多本錢,哪裏拿得出來?”
這話說的實在,全村最窮的兩戶人家住村尾。方木匠家也就比寡婦好一點。但家裏還養着一個吞金的病秧子,老兩口就是累死,也存不到那麽多本。
村裏小子頓時就嬉笑開來,對方老漢的托詞半點沒懷疑。
方家二房的窮苦也算深入人心。
打發走一群酸言酸語村裏人,老兩口到了自家院子的門口。院子裏空蕩蕩的,樹還是那副綠葉滿頭的樣子,倒是井口上壓得那塊木板被風吹得不知去向。
井口旁邊的木桶好似被人拿走了,滿院子找了一圈沒找着,空蕩蕩的。他們去鎮子上的這半個月,家裏就好像好久沒人住一樣,落了好厚的一層灰。方木匠如今滿心都是食肆裏的生意。家裏髒成這樣也顧不上。留方婆子收拾,他從門角摸了一把柴刀就往後山去了。
方婆子從屋子裏拿了一個桶,找了根繩子将把手系上。丢下井口吊了半桶水上來。
她一個人在屋裏忙碌,就聽到院子外頭似乎傳來吵鬧的動靜。
隔着一層厚牆,甚至隔得更遠,隐約能聽到有人尖聲叱罵和女子哭泣的聲音。方婆子擦櫃子的手一滞,打開窗戶往動靜的聲源地看。
等窗戶一開,清晰的吵鬧動靜就傳進來。不是旁人,正是後院一個人獨居的桂花嬸子。
罵的人不清楚是誰,聽着是個女聲。嗓子尖的很,嘴也臭得很。罵人的話一字一句地從她嘴裏冒出來,聽得人腦殼兒疼。哭的人也不是旁人,正是桂花嬸子。方婆子心口一慌,将手裏的抹布扔到盆裏。從屋後頭的小路偷偷摸摸地就過去,瞧瞧是怎麽一回事。
方家的後院跟前院一樣,很大很空。除了一個後廚在,還有一圈小李子樹。
這會兒方婆子人躲在李子樹下伸着脖子往桂花嬸子家裏瞄。桂花嬸子住的那茅草屋就在不遠處,大約十丈的距離。如今門是大開的,一群人圍在她家門口。擠擠攘攘的還能看到地上躺着一個人。那人臉瞧不清,聽着聲兒就是桂花嬸子。
她的跟前站着一個黑瘦的花頭發老婦人,正指着地上的桂花嬸子破口大罵。
“你這個喪門星!克夫克子克六親的天煞孤星!要是當初曉得你這麽毒,老娘就該把你溺死在尿桶裏!怎麽就讓你這麽個東西活下來了!啊!”
那頭發花白的婦人一邊罵一邊唱,調子怪得跟唱大戲似的。黑不溜秋的手裏還抓着桂花嬸子頭發,拖拽着人往一邊扯:“要不是你這個掃把星,我那乖巧的大孫兒能生病?我這命怎麽就這麽苦呢!一輩子被你們這些讨債鬼拖累,好日子一天沒過過!可憐我大孫子!那可是算命老先生都說的文曲星下凡,将來是要考秀才的!就被你給克了!”
“你這麽個東西怎麽還不去死,活着害我孫子!看我今兒不打死你,讓你這禍害克我孫子!”她下起手來毫不手軟,好似那不是一個人,就是個該死的畜生,“看我今兒個不打死你!”
方婆子眼看着桂花嬸子都滿地打滾了,頭發被扯得落下來,滿頭的血。
她手軟腳軟地站不穩,心裏卻一股子酸澀夾雜了怒火湧上來。她大半輩子活得膽小,被人打了也不敢還手。但她要是在不過去,桂花那丫頭就真被人打死了。
心裏一梗,她忙不疊從後門門角摸出一根扁擔,開了院子門就走出去。
走得近才看清楚,圍着桂花嬸子家的這群人全是她娘家那邊的。得了桂花嬸子親娘的信兒,一家子浩浩湯湯來方家村找她算賬的。
幾日前老張家的寶貝大孫子害了病,高燒燒了幾日沒退。反反複複地好不了,人眼看着就瘦了一大圈。張李氏怕大孫子不好,連忙就請大師上門來驅邪祟。大師剛進門還沒看到張家大寶,張口就說張家有命不好的人。因為那人晦氣得很,命中帶煞,以至于不管多遠都能害人。
張李氏一聽這立馬就想到自己的喪門星女兒,雖然已經出嫁二十多年。但還是克到了她的大孫子。她心裏一想,這可不行!喪門星哪裏比得上她大孫子金貴?她于是忙不疊帶着張家一家來方家村。
那張李氏來桂花嬸子這裏,上來就先是一巴掌甩上來。
把人打到地上,拽着頭發就是一頓打。下手的是她親娘,小時候沒疼過她但也是懷胎十月将她生下來的親娘。小老太太快六十歲了,黑黑瘦瘦牙齒都掉光了。仗着桂花嬸子不敢還手,打起人來一點不含糊。那模樣不像是親母女,仿佛是殺父仇人。
桂花嬸子還不能躲,一躲這小老太太就罵她不孝。親娘打女兒,她敢躲都是不孝!
方婆子拿着扁擔在外面急得打轉,想上去拉。她自己一小把的一個人,指不定都弄不過裏頭年紀最大的張李氏。張家一家子圍在那,尤其是張李氏那個兒媳婦,那兇狠的模樣跟要吃人似的。可眼看着桂花都吐血了,臉腫的都不能看了。那老太太半點沒有停手的意思,她趕緊去山裏找人。
方老漢在山上砍竹子。雖說不強壯,卻好歹是個男人。
方婆子跑的老快,可是後山那麽大,光聽到竹林裏咄咄的砍竹子聲音,跟前找不見人。方婆子急得要命,滿頭大汗地往上頭走。一邊走一邊喊。
正是趕巧,她剛準備爬到高出看看能不能找到方老漢。就碰到趕着羊群從山上下來的餘大叔。
餘大叔還是那身破爛衣裳,袖口已經疵得一縷一縷的。滿臉絡腮胡子遮住了大半,高大的身材撞得跟個黑熊似的。方婆子原本是怕這等強壯的人,但人命關天的時候顧不上那些。她沖上來就趕緊把事情說了,餘大叔脾氣古怪。聽到這事兒卻沒有袖手旁觀,二話沒說就跟着方婆子直奔桂花嬸子的茅草屋。
怕晚了會不好,餘大叔幹脆帶方婆子走近道。
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趕到,那瘋了的張李氏都已經跟她家那些親戚抓着桂花嬸子往井裏拖,逼她投井。也不曉得她哪裏來的那麽大的恨意,一邊拖一邊咒罵自己女兒讓她趕緊去死,去換她的寶貝大孫子:“反正你活着也是害人。不如早早死了,省得害了我們一家。”
“住手!”餘大叔那大個子,站出來都能是張李氏兩個,“大白天的殺人,也不怕你女兒化成厲鬼!”
張李氏被那洪鐘般的嗓子給吓了一大跳。吞了一口口水,剛想說哪兒來的王八羔子,別多管閑事。扭頭就看到一個黑熊似的中年漢子。這高壯的漢子一手拿了個手腕粗的扁擔,一手拿了個趕羊的長鞭子。那副眉毛長到一起,除了眼睛四周都是胡子的兇狠樣兒給她唬得不輕。
“你是……什麽人?”張李氏腿肚子有點抖,尤其是這黑紅漢子站的近,身上一股子野獸的騷味兒。那眼神看過來,比山裏的狼還叫人害怕,“你,你該不會是這喪門星的姘頭吧?”
她這一句說出口,餘大叔那蒲扇一般的大手就擡起來。
張李氏這小老太太吓得渾身一抖,松開拽着桂花嬸子頭發的手就往身邊人後頭躲。但跟她一起來殺人的能是什麽好人?
她躲,旁人一躲。
一時間,所有人都退開了。
方婆子從餘大叔背後沖出來一把抱住滿臉血的桂花嬸子,扶着人就往旁邊躲。
正好這時候,方老漢扛着兩根七八丈長的竹子從後山下來。一邊手裏還拎着一把柴刀。老遠看到自家婆娘一身血。他丢下竹子就從山道上往下跑。一瘸一拐的樣子,因為跑得吃力,顯得表情十分的兇狠。
躲在後頭的人一眼瞧了個分明,也管不着桂花嬸子是不是煞星這事兒。丢下張李氏就跑!
張李氏活到這把年紀不容易,那可是怕死的人。一看到山道上柴刀反光的刀刃,她只有跑得比其他人更快的份兒。那前推後擠的急切樣子,完全沒了剛才擡手就能打殺親女的氣勢洶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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