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三年

這個距離看她, 既遠又近,建業城的城樓很高,她被擋了大半, 人站在那兒隐隐約約一張臉,豐腴了些,舉止很嬌柔, 即使是如今, 她擡着袖子拭淚動作, 依然韻致楚楚。

她被養的很好, 胖了些,周氏沒有傷害她。

蕭複忽地意識到這點, 定在原地仰視着她, 夜太深, 她的面容在夜火中忽明忽暗,有種不真實感,蕭複很怕她是假的。

逍遙霧他聽過,是衛國刑審常用的刑具, 給犯人用了後,可以讓犯人沉浸在無邊痛苦中無法自拔, 他不知道衛太後給他下的逍遙霧重不重,他看見虞媗的瞬間, 心揪了起來, 令他無法思考, 城樓上的女人是不是假的。

虞媗看他停住, 心下微松,注視着他沒再說話,在城樓的遮擋下, 拉了拉身邊宮女的手,宮女會意,慌忙轉身下城樓,正好和趕來的虞朝曦碰上。

如姬被抓,他們從宮裏跑出來,動靜大的根本瞞不住,虞朝曦得了消息,一刻不敢耽擱跑來這裏。

宮女趕緊将事情原原本本和他說了一遍。

虞朝曦沉着眼上樓,直接站到虞媗身旁,他一露面,底下如姬便後悔起來,若不是她半夜不睡覺跑去找虞媗,也不可能會發生這種事,現下虞朝曦和虞媗雙雙暴露。

這大雍皇帝必定不會善罷甘休。

蕭複的目光還定在虞媗臉上,他想看清她,被周氏騙了那麽多次,他已經不敢相信她還活着。

虞朝曦用身軀擋了擋虞媗,沖蕭複道,“蕭複,放開如姬。”

蕭複便似大夢初醒般将視線移向虞朝曦,他的人搜遍了大雍,都沒發現虞朝曦的蹤影,原來虞朝曦竟來到了衛國。

他再想看虞朝曦身旁的女人,她的臉被虞朝曦遮住,方才的像又似乎不再那麽像,他太過迷惑,揚聲問,“她是不是虞媗?讓她下來,朕要看到她。”

虞朝曦笑了,“她是不是虞媗你不應該最清楚?”

城樓上,他、虞媗和周氏三人站在一起,竟異常和諧,仿佛他們是一家人。

虛虛實實,根本分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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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姬細細的哭着,“朝曦哥哥,嗚嗚嗚,救我……”

蕭複乍愣,衛國公主的驸馬是虞朝曦,他低頭掃着如姬,這公主腹中還孕有虞朝曦的子嗣,一切都有跡可循,當初衛國公主在鎬京消失,和虞朝曦相遇,兩人生情,虞朝曦回來救虞媗,順便将周氏救了。

“蕭複,她是無辜的,你放掉她,”虞朝曦急道。

蕭複眼珠子轉動,手上力道不自覺放輕,他想再看看虞朝曦身後的女人,“朕不殺她,你讓虞媗下來,朕只看一眼。”

城樓上,虞媗在躊躇要下去。

虞朝曦身體筆直,手扣着她不讓動,溫着嗓音和蕭複說,“阿媗死了。”

蕭複目中布滿血絲,大聲駁斥他,“朕不信!她就在你身後!”

虞朝曦道,“找個同她相像的人有什麽難?”

蕭複通身發顫,是不難,她的言行舉止,想模仿很容易,先前薛豐年叫來的薩滿巫師,便有個女人學着她。

可是蕭複不願就信了這話,他是虞朝曦,他是虞媗的哥哥,他都能把周氏救下來,為什麽不救虞媗?

蕭複帶着如姬想回建業城,“你讓朕再看看她,朕就看一眼。”

他像入了魔,先前逃跑,這會兒卻要回城。

一年前,他還是意氣風發的枭雄,掌控着虞媗,将虞朝曦趕下皇位,一年後,他成了個求不得的瘋子,求着虞朝曦,讓他再見一見虞媗。

虞朝曦心底唏噓,他是真愛虞媗,可是他也真的傷害了虞媗,在以前虞媗只是個什麽都不懂得小姑娘,是他将虞媗逼的走上了絕路,虞媗恨他,要不然也不可能冒風險趁他來衛國,将他囚在宮裏折辱。

虞媗魯莽了,她太想洩憤,都是蕭複逼的。

他們之間的對錯早已糾葛不清。

虞朝曦手心汗濕,身後是虞媗,如姬在蕭複手裏,兩難抉擇。

底下如姬被蕭複拖的踉踉跄跄,他一心只想回城,根本無暇顧及她,如姬趁其不備,拔下頭發上的簪子,對準掐着她脖子的手一刺。

蕭複疼得手一松,如姬靈敏躲到一旁,眼看他還要抓來,瑟瑟發抖的叫着虞朝曦,“朝曦哥哥……”

城門口有許多侍衛,這時都蜂擁而上,團團圍住蕭複,蕭複回不了城,也不能抓到如姬,他在這瞬息陡然感到悲涼,如果那是虞媗,她就這麽冷眼看着他,再不會心疼他分毫,如果那不是虞媗,他還在掙紮什麽?

天上飄下來雨滴,城頭站着的人不見了,過片刻虞朝曦出現在城門口,匆匆過來将如姬抱起,他注視着他們緊緊抱在一起,像經歷了生離死別,終于得到圓滿,他生出了一種羨慕,所有人都圓滿了,只有他得不到圓滿。

就像故事中壞人都要得到懲罰,他被罰永遠都見不到虞媗。

虞朝曦抱着如姬轉身,側過臉看他,“你滾吧。”

這麽多侍衛圍着蕭複,蕭複再厲害,真打起來,有這麽多人輪番磨他,他也堅持不了多久,可是蕭複不能死,他在衛國呆了有一個月,時間越久,大雍那裏就會有越多的不定數,短時間內,衛國打不起仗。

蕭複的臉上浸滿了雨水,锲而不舍的問道,“她還活着是嗎?”

雨越來越大,虞朝曦怕如姬着涼,抱着她避到城門下,隔着雨簾道,“蕭複,你覺得她如果還活着,會不會來見你?”

虞媗若還活着,想盡辦法都不願再見他。

蕭複知道,但蕭複不願相信這個事實,他固執道,“朕想見見她,朕不會像以前那樣對她。”

他渾身濕透,如姬望着他的臉,不知是不是看差了,總感覺他的眼中有淚水。

虞朝曦默然。

如姬代他道,“大雍皇帝陛下,我們沒有救出阿媗姐姐,朝曦哥哥從不騙人,你若有良知,就該速速離去,我們不殺你已經是仁慈了。”

冒着雨,虞媗身邊的宮女打着傘走近,還帶着調笑,“大雍皇帝如此情深,不枉我們娘娘疼愛,您要是舍不得走,那就留下,給我們娘娘繼續做男寵,等娘娘誕下小陛下,必定對您寵愛有加,到時咱們衛雍兩國合為一國,也算是美談。”

蕭複的傷心都叫這話惡心完了,他兇神惡煞道,“朕會帶兵,踏平你衛國,朕要讓周氏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為,妄想吞滅大雍,等着朕讓她下油鍋!”

“蕭複,”虞朝曦叫他。

蕭複頓住。

虞朝曦對他笑一下,“三年,咱們三年後戰場見。”

那日在蒼山獵場,蕭複和虞媗說,願意退位,虞朝曦想做皇帝,他讓給他,只要虞媗不再和他矯犟,他們可以做一對普通的夫妻,可是虞媗不愛他也不信他。

蕭複斂住兇狠,直直看着他,“為什麽是三年,朕為什麽要等三年?”

“因為這是你欠我們的,”虞朝曦道。

蕭複抿住唇,三年是個變數,三年可以讓衛軍壯大,也可以讓雍軍懶怠,若是以前,他斷不可能答應,可是現在……

他最後問了一遍,“她還活着嗎?”

虞朝曦認真回他,“她不在了,太後娘娘為了囚住你,故意找人假扮她,你不是聰明絕頂?怎麽會在這種事情上糊塗?”

蕭複全身氣力絞盡,雙肩塌下,四周侍衛分開一條路,他深一腳淺一腳的走了出去,一直走了很遠,他再回頭,那城門合上,他再也看不見虞氏的任何人,他突然站在那兒笑,笑到後面開始哭,瘋瘋癫癫,跌跌撞撞走出了建業地界。

——

蕭複回到大雍後,整個人消沉頹靡,大病了一場。

原本千牛衛将整兵的命令提前傳給高仲,高仲都下調令給各地駐軍,準備整合軍隊,只等蕭複回來就發兵。

可蕭複病好後,讓他暫時按兵不動,高仲雖然不明白緣由,但也只能照做。

蕭複病好後,恢複成從前模樣,每日按部就班上朝,可是他的後宮空置,子嗣成了問題,有膽大的朝官謹言,求他重新娶皇後,被他提劍當堂刺死,自那以後,再也沒人敢對他的後宮指手畫腳。

他就像個活死人,吃飯、睡覺、理政,他做着君王,卻像是個木頭,看起來很有責任,卻任性的不留子嗣,沒人能摸清他想幹什麽。

這一年臘月,下第一場雪時,郭虎帶來了衛國太後産子的消息。

蕭複坐在坤寧宮的臺階上,手裏拿着肉塊喂那只白貓,白貓已經不怕他了,吃飽喝足,會趴在他腿上呼嚕嚕睡覺。

蕭複仰起頭看天上飄雪,耳邊是郭虎的說話聲,“陛下,衛太後誕下一名男嬰。”

蕭複涼笑,“真是好命。”

周韻靈命好的讓他都贊嘆,和衛太子私通本來是大罪,蕭複卻沒治她的罪,她懷着孕跑到衛國,腹中孩兒尚不知男女,衛國先帝幫她規劃好了一切,她安穩做太後,現下誕下衛國小皇帝,她這個太後能坐到死。

“衛國公主何時産子?”蕭複問道。

郭虎回他,“大概要到明年初。”

蕭複吸一口冷氣,揮手讓他下去。

外面雪漸漸下大,蕭複抱着貓起身回暖閣,暖閣裏燒着火牆,暖烘烘的,去年這個時候,虞媗還在時,極怕冷,縮在房裏根本不出來,他還記得她冷起來喜歡往他懷裏鑽,哪怕心裏恨他,可是身體照樣依賴他。

他把貓放到地上,側身靠進軟榻,那只白貓喵嗚着叫聲,一縱身越到他臂彎裏,蜷縮着身體閉上眼,舒服的睡着。

蕭複摸了摸白貓,眼睛看着窗外的雪,他想着等衛國公主生下孩子,虞朝曦不是想做皇帝嗎?他幫他殺掉衛國小皇帝,讓他的孩子登基,他拱手讓出大雍,虞媗恨他搶走皇位,他雙手奉還。

那麽死後,她會不會原諒他?

年後,鎬京難得有樁喜事,原先高仲和薛棠柔被蕭複賜婚,因着各種瑣事一直拖到現在,終于這兩家都得了空,便将這樁婚事辦了。

蕭複賜了不少東西過去,他坐在含涼殿內,聽着張懷喜滋滋說着那邊有多熱鬧,一時竟才發現,他是孤家寡人,他小的時候,母親曾帶他去寺廟裏算過命,寺廟裏的老和尚說他是殺破狼轉世。

克父克母克妻克子。

和他在一起的人都沒有好下場,那時他年幼,只覺得是無稽之談,現在想想,老和尚說得對,他确實是個煞星。

第二日,蕭複去了趟浮屠寺,浮屠寺不是什麽有名的佛寺,離京裏很遠,他過去用了三個時辰,到地方是在下午,他是微服出行,沒驚動任何人。

寺裏的和尚不多,地上積了很多落葉,有一個和尚在掃地,他站在走廊下,瞧着那和尚,和尚生的眉清目秀,身挺若竹,做事情很認真,并沒有四處張望。

蕭複就那麽看着他掃了一下午落葉,最終沒和他說一句話,轉身走了。

回來時,郭虎帶來了衛國公主的消息。

“衛國公主誕下了一名男嬰。”

蕭複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可以了,這是虞氏的血脈,他可以做一統天下的皇帝。

——

衛國皇宮,虞媗坐在香雪殿前殿,和虞朝曦兩個雙雙沉默。

還是虞朝曦先開口,“阿媗,事到如今,咱們不能按照之前的計劃進行。”

虞媗壓着眉心,“皇兄,沒人知道如姬生的是女兒,我們調換過來,你不說我不說,沒人會知道。”

虞朝曦背着手在殿內走來走去,“不行,這樣太冒險了,稍有不慎,你和她都要出事,你生的男孩,這皇位只能由他坐才安穩。”

虞媗不解道,“皇兄,你不想拿回皇位了嗎?圓圓是蕭複的孩子,這衛國終究是趙家人的,咱們借着人家的兵,還要偷走人家的皇位,這樣好嗎?”

虞朝曦頓一瞬,道,“可她是個姑娘,往後怎麽辦?”

虞媗才從月子裏出來,還很怕冷,跺跺腳,縮到火盆邊,也默然。

虞朝曦道,“讓圓圓即位吧,我們欠了趙家的,以後若有機會奪回大雍,這衛國還給他們。”

——

衛國本身尚武,又有虞媗下旨壯大将士,在短短三年內兵力急劇增長,除此之外,羌烏也在這三年內迅速成長,他是各軍将領中年紀最小的,卻也是最敢打的。

三年時間一到,蕭複迫不及待向衛國發起了征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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