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林予賢的拖鞋在剛才的推拉中丢了一只。

回到主樓繼續“堪量舞臺”時,發現右腳已經被小石子硌出了一個個紅色凹痕。

都已經被路澤氣糊塗了!

林予賢這輩子沒被爸媽捧在心窩子上,也沒收到過什麽像樣的禮物,大都不過是廠裏的樣板衣,扣子拉鏈常常出現各種小問題,因為這事沒少被幼兒園的同學嘲笑。

對“送禮物”的儀式感更是一竅不通。

他承認看見小白馬的那一刻,心裏有一瞬間是騎在馬上飄的,還不小心飄到那群小同學身邊,大笑道:“哈哈,這是我爸媽千挑萬選給我的小寵物,你們養的土狗有我這個帥嗎?”

然後路澤“犯病”了,而且用犯病這回事威脅自己。

他甚至覺得路澤就是在高更面前威脅要割耳朵的梵高。

只不過人家真割了,路澤卻好像舉着刀在放聲大笑:“我的刀是假的!沒想到吧!”

神經病。

活該犯病。

去死吧。

林予賢單腳蹦回後院,在白馬的腳蹄下左閃右晃,終于找到那只落跑的拖鞋。

他繼續蹦跶到自來水管跟前,沖洗被霍亂玷污的鞋,還有幼小無助的心髒。

手機冷不防地響起提示音,林予賢穿上拖鞋,晃了晃腳上的水,點開手機,是一條提醒他支付寶賬戶收到30萬轉賬的系統信息。他又打開支付寶,查看轉賬詳情。

是路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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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合同代簽姑且還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畢竟“活兒”是路澤替他争取來的。

剛才就覺得有哪裏不對,簽合同連卡號都不要,直接往支付寶裏轉錢。

這到底是什麽拉垮劇組,就這麽随意嗎。

他稀裏糊塗頂着一腦門子霧水走回主樓,随便找了個似乎是群裏的工作人員,有點不知從何開口地打探道:“美女,請問,導演是誰。”

“你是路澤的男朋友吧,我還收了紅包的!”

林予賢臉麻了。

美女見他面色不自然,用手半遮着笑意,“導演不是話劇圈的,好像也沒什麽作品,不然勞務不能那麽低,才不到10萬。”她突然發現說漏了嘴,“你別告訴其他人啊,這是我不小心看見的。”

林予賢:“?”

難道我有作品?

色圖嗎??

“咱們這個話劇,雖然是大明星出資,但實際總投資并沒有太誇張,畢竟實驗話劇,小衆又藝術。哎對了,你看過劇本沒有?”

林予賢搖搖頭。

“你一個布景設計,竟然連劇本都不看??”

“我……”林予賢啞口無言,恍然覺得自己實在有點忒不是東西,可能在某種程度上連路澤都不如。

路澤這個青年油膩男,雖然嘴上喜歡跑火車,有事沒事總要犯犯病吓唬別人,可執行力沒得說。想讓他洗個熱水澡,就能火速找一群模特外圍過來惡心公立醫院的一本正經。

就連路澤蒙着一身百毒不侵的色/氣,吹大牛一樣說出來的“海市Top 3時尚攝影師”,不僅不是他信口胡謅,可能形容的還不夠,應該說是整個時尚攝影圈的Top10也不為過。

林予賢可是查了他的。

他想了想自己準備的那套過于敷衍的方案:極簡主義,黑白配,連上色都免了,一天的工夫就能搞定。

還有橫在床上那句有氣沒力的念叨:什麽分場,分幕,關我屁事,一張總概念圖就完事。

不由得魂穿回去,扇了當時的林予賢一個大耳刮。

他掰着手指頭終歸算了出來,導演的勞務還不及他的三分之一。

不對,他憑什麽?

林予賢先是無地自容地被燃起好好當一次布景設計師的的鬥志,當着新同事的面臨時下單十幾本跟舞臺藝術相關的專業書籍,然後——

還是不對。

路澤替他簽什麽合同,難道合同有什麽不好見天光的嗎。

林予賢心裏裝滿了雲霧哀愁,悵然若失地心想:“按照一般慣例,導演、制片、布景的勞務應該梯隊遞減,路澤一開始言之鑿鑿的幾十個W,肯定是憑空捏造,難怪他遮遮掩掩不敢讓我自己簽合同。可這30萬,該不會是路澤自掏腰包雙手奉上的吧,他是活菩薩嗎?”

林予賢給同組的美女慌不疊地說了再見,在話劇中心的每一處角落遍尋路澤的蹤影,在一扇扇百葉窗透過的蕭疏光照下,裸露的皮膚皎如月與象牙。

走到排練場門口,林予賢隐約聽見有人交談的細微聲音,剛要落下敲門的手,不小心在小窗上看到一場香豔狎昵。

兩個身穿白襯衣,身材清瘦的男人扭抱在一起,空氣裏纏繞着愛/欲糾結的迷亂。

頭發都是黃色。

林予賢刷了一晚上的“佘了朋”,對他的身形再熟悉不過。

一層細密的汗爬上他的鼻尖。

他收回慘白如紙的手,目光退出不明就裏的進攻,晃悠着逃跑了。

像只待時而動,又突然被野物打亂陣腳的狩獵者,扛在肩上的槍不小心走了火,誤燃了胸口的火焰。

林予賢呼吸混亂急促,一雙腳踩的不是拖鞋,也不是話劇中心雕花的木板路,而是“渴亂的廢墟”。

他走到白馬跟前,一躍而起,腳夾馬腹後策馬狂奔,人行橫道和海市奇異的花草呼嘯着從身旁飛馳而過……

【Hold on!我老爸!你不是最害怕這種大型奇蹄動物嗎,18年前的海市可以在公路上騎馬?】

【寶貝女兒,你小時候聽爸爸講的童話故事裏,灰姑娘可以坐南瓜車,罐頭盒子裏可以住小人,老爸騎個馬,很過分嗎。】

當晚,在蔣維的香水豪宅,林予賢夢見餘子期變成他鑽石項鏈上的微縮小人,騰空在小鎮上飛翔,飛過一個帶紅色屋頂的老洋房,一個人滿為患的足球場,還有一排排洗不盡鉛華的普通房舍。

跟一個面容模糊的人難舍難分。

林予賢感覺到一陣燥熱在體內沖撞狂歡,毫無章法地在心口萃集,變成後現代主義主題荒誕的雜亂線條,咆哮着把他最後一絲理智撕扯,然後吞沒。

最終化為一潭難堪的混濁。

林予賢猛地從床上彈起,睜開慘淡的眼,懵懵地掀開被子,心慌意亂地走到浴室,伴着剛剛的燥熱,洗了個更不安穩的熱水澡。

主角很明湛,還是那個笑起來更慘淡的男明星。

林予賢的靈魂從失去理智的身體分離成兩端,貼在浴室的天花板,一臉無奈地看着跟自己較勁,扭作一團的林予賢。

動作熟練地像是慣犯。

“大SB。”

林予賢的靈魂罵道。

“把路澤的錢還了!”

林予賢悶吐了一句“艹”,終于把跟餘子期的腦內歡昵宕走,拖着疲憊的身軀,原封不動地把30萬轉給路澤。

路澤在電話裏明顯有點沉不住氣,差點暴怒,“臭吸毒的,你把錢退給我幹什麽,你到底跑哪裏去了,給我發個地址。”

“別,合同先發給我,我要确認金額。”

“你在哪,我要見你。”路澤緊追不舍地問。

林予賢:“美蔭101棟,4樓。”

路澤好像騎着馬過來的,速度感人。

林予賢換了幹淨的白襯衣,那張臉卻更加冶豔。他堵在一樓門口,把之前借用路澤的衣服毫不客氣地甩在他身上,“一休哥,我不想靠別人施舍,我也給你說過,不配就是不配。”

路澤似乎有備而來,笑眯眯地雙手奉上合同,又奉上無可辯駁的說辭:“別人也不是傻子,在我推薦你之後別人也做了背景調查,你值不值這個價格也不是我說了算。”

林予賢哆嗦着打開合同,翻到“乙方勞務”那一頁,金額的确是稅後30萬。他反複确認了幾遍,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問:“那為什麽導演比我還少。”

路澤:“你傻嗎,那破導演一個什麽都不懂的野雞,也配跟你相提并論。”他動作輕緩地勾住林予賢的肩頭,又把他臉頰的濕發亂抓了一把,緩緩走進屋內。

他的眸光掃過鄭南山的暗黑系客廳,按下電梯鍵,推着林予賢直達4樓。

路澤又冷冷地看向蔣維客廳的婚紗照,好像對房子的布局了如指掌,熟稔地拉着一臉懵圈的林予賢走到他的小卧室。

他好像能覺察到林予賢不久前的躁動,把身後的門帶上,目光灼灼地掃向林予賢剛剛沐浴後的潔淨,在嘶啞的喘氣聲中說:“關于那個劇本,我可以跟你聊聊。”

林予賢:“你說。”

“主人公是一個遭受不明傷害的精神分裂,平常是一個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正人君子,人際關系,穩定;情緒,穩定;其他的一切,穩定。”路澤挑起林予賢的一只耳垂,觀察細微的顏色變化,桃花眼裏帶着紅,“只不過他會不能控制地分裂出幾個糟糕透了的人格,可能會做出極端的事情,讓人……”

路澤的鼻息逐漸靠近,無從消歇,“意亂情迷。”

林予賢的眼神渙散游移,終于對劇本明白七八分——

精神分裂後的世界大抵跟野獸或達達主義相類似。

他頗為敬業地在心裏臨時畫出一個色彩強烈,線條沒有邏輯的世界。

那世界在一片失魂落魄的雜蕪裏傾巢而出,侵占了最後一絲理性。

極端的事情?

林予賢問:“怎麽極端,比如?”

“獸籠裏有囚徒,匕首面向終身所愛。”

路澤似乎不願深聊下去,尤其在突兀的心跳聲中,只想把自己的困獸釋放在林予賢瘦弱的小身板裏。

他不經意間又逼近了幾公分,敏銳捕捉到了林予賢慌亂中的坦然,還有那雙微微張開,發出邀請信號的紅色薄唇。

路澤揚起勝利者的笑,探出雙手,游走在林予賢細滑白皙的肌膚,一寸一寸地占領。

林予賢沒有拒絕,甚至在不停的放任中,覺察出身體的勃動,與心中悸動的網交互成一層層情深露重的迷宮。

路澤帶着占有欲的吻落了下來,進入幽密的黑暗。

頃刻後,他略擡癡迷的眼睛,向林予賢言辭懇切地說:“白天那場戲,是我對不起你,我不該利用你的同情,騙取可憐的溫暖。”

林予賢無端被打斷,眉間擰出挑釁的形狀,“怎麽不繼續了。”

他一時分辨不出支撐自己的是什麽,感激嗎?大概不是。

林予賢甚至覺得阖上雙眼,在濃霧一樣厚重的欲/望外衣下,路澤變成了他一心想得到的人。

那個人活在2013年的開學班會上,活在那一年的光棍節,甚至活在那個野外求生的爛節目裏。

蔣維、餘子期、路澤的臉漸漸重合,重構,就像喬治·修拉的畫作,在數萬個精細的點狀色塊裏,相互制約、平衡,最終成為一副有清晰輪廓,井然有序的形象。

帶着充滿混沌感的秩序,組合排列成林予賢眼裏的唯一的“他”。

都想得到。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話劇中心下班後,路澤帶着林予賢坐遠郊的摩天輪。

在摩天輪的最高處,好像出現機械故障一樣停了下來。

林予賢:卧槽,機器壞了嗎。

不遠處燃起煙花。

林予賢癡呆地看着玻璃外。

突然摩天輪內部的小LED屏幕上順次排列出幾個字:“我隐藏的人格是锲而不舍。”

路澤挑起一邊眉毛,眼角的小痣上好像寫着:懂我的意思嗎。

林予賢突然覺得哪裏不對。

回家終于搜索到:“你像天外來物一樣求之不得”“我隐藏的人格是锲而不舍”——

這他娘的不都是歌詞嗎。

呵,男人。

謝謝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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