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2013年9月, 昆州。

“6453-83……”

爸爸韓宇棟的聲音。

“你為什麽打電話給那個筒子樓?!快說話!”

“你說自己看見了嫌疑人,可你怎麽還活着?!”

陌生的聲音,有點歇斯底裏。

餐桌上的黑色U盤, 貼着“5月26日”的标簽。

攤開的報紙上,一則簡短的新聞:“2013年5月26日牧北路出現一起交通事故,受害人當場死亡,肇事司機逃逸。”

自從那天過後,韓恪就進入了一個無限循環的噩夢, 細節和順序都一模一樣,在暗中撕扯着神經。

已經數次夢見了。

“U盤……U盤……”韓恪擰着被角悶哼道, 他一身的汗水岑岑,眼球不停滾動,臉上的獰色不減。

簡陋的房間幾乎沒有任何裝修, 窗邊種着一盆蘭花, 葉子打蔫, 無聲無息地飄出一陣清冽的香氣。

這是韓宇棟的好友蔣益在昆州的家。

蔣益四十未娶, 人高馬大, 面容硬朗, 常年混跡在大小棋牌室, 昆州五花八門的賭局基本都有他的身影, 卻幾乎沒怎麽贏過。

有次玩刮刮樂破天荒地中了港澳五日游的大獎,還是那次旅行到澳門, 在賭桌上認識了已經殺紅眼的韓宇棟。

韓宇棟那句“Y染色體自帶的穩贏基因”讓他眼前一亮,他崇拜道:“大哥, 我帶的都是穩輸基因, 咱倆互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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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相見恨晚地成了拜把子的好兄弟。

韓家出事後他還是在報紙上才知道發生了什麽, 在那個血霧彌漫的新聞裏, 标題赫然寫着“海市港口旁別墅小區內一家5口慘遭被害,大兒子僥幸逃脫”。

照片裏的花圃太熟悉了,他在裏面吐過,踩爛過一株山茶花。

他一路哭着到了海市,四處打探韓宇棟兒子的消息,蹲守了一個多月才在垃圾桶旁找到已經瘦脫相的韓恪。

韓恪衣衫不整,正蹲在地上說胡話。

蔣益一語中的地指出他現在的境地——兇手一天不落網,他在海市就多一天危險。

不然留他的命等他複仇嗎。

韓恪意識游移,驚魂未定,雖然事發超過一個月,整個軀殼仿佛還泡在鬼蜮。

蔣益抱着抖動不止的韓恪,潸然道:“孩子,離開這個鬼地方,跟叔叔到昆州生活,也許換個環境,很快就可以把這些事情忘了。”

韓恪卻只說:“你不問我為什麽還活着嗎。”

蔣益人好賭,貪財,喜歡攀富結貴,跟韓宇棟當朋友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向他開口借錢,從不會得一個“不”字。

可不該他問的事情絕對不會開口。

蔣益匪裏匪氣地說:“就算你命裏帶煞,不小心把我也克死,叔叔也認了。”

韓恪稀裏糊塗就到了昆州。

小城市的街道四平八穩,地圖上全是規矩的格子,只要沿着一條街走兩個小時,就一定可以看見這個城市的盡頭。

沒有沿海公路,沒有港口,沒有蛇形紋身。

“你又做噩夢了。”一個稍顯稚嫩的聲音在床腳傳來。

韓恪猛地驚醒,五髒都在這場夢裏生了塵。

那個發出聲音的人,有着和他一樣的面孔,桀骜裏都是孤清,瘦得像麻杆,1米七左右,懶懶地趴在木床上。

他的後頸剛紋了一個模糊的圖案,還在結痂。

韓恪對着他說:“你拿到U盤了嗎?”

“U盤U盤,我都回那房子百八十次了,根本沒有找到,你想玩死我嗎。”

“小武,我剛才還說什麽夢話了?”

“你在廣告牌上看見一個‘武’字,就給我起這個名字,是不是有點太倉促了。”少年一臉不滿,并不想回答問題,“武玮,經文,蕩平四海,我就叫武緯平怎麽樣。”

韓恪還記得第一次看見小武時的樣子,6月1號那晚,他眼底蒙着血氣,被警察從卧室抱出,他在劇烈的顫抖中,看見小武正背着手,在每具屍體旁查看,血腥味好像點燃了他的血液,手腳都有點瘋癫。

當時韓恪對着他用力發問:“是不是你幹的?!”

小武攤手道:“你覺得是就是喽。”

警察一臉憂色,自言自語說:“唉,可憐,都對着空氣說話了。”

他們拍現場照片的時候,韓恪蹲在角落,眸光在鞋上的血滴凝聚,小武也用同樣的姿勢蹲着,假裝哭得悲痛欲絕,哽咽難言,最後沖韓恪做着鬼臉,在他的心口用尖刀碾磨。

小武反問他:“如果是我殺的,不也就是你自己下的手嗎。”

韓恪悲不自勝,整個人踏進了霜風凄緊的極寒之地。

有區別嗎。

“蔣維!韓恪!”

蔣稥稥益醉醺醺地開門闖了進來,手裏拿着一瓶白酒,一個戶口本,手舞足蹈地說:“沒想到在我的戶口本上,還能多一個人,這輩子值了啊。”

韓恪不知道他值什麽。

“你剛才叫我什麽?”

“蔣維。”

韓恪走到更簡陋的客廳,默不作聲地從他手裏接過戶口本,寒光一閃,“你不會未經過我的允許,就把我的名字改了吧。”

這名字……有點難聽。

蔣益酒氣有點大,臉色更是說不上來的紅潤,驕傲道:“你是我唯一的兒子啊!所以給你起了個單字‘維’……”

韓恪愣了愣。

他不知道是“兒子”這個熟悉而陌生的詞給他的觸動更大,還是蔣益把字搞錯了給他的觸動更大。

他只有14歲,卻不知道繼承了誰的森冷,笑和不笑都殊途同歸——貓狗見了都要繞道走。

親戚們都說等他長大,肯定是讓“寒冬冷庫”起死回生的一把好刀,原理類似于“五運六氣”,命格帶冰的人,天生就是吃冷庫這碗飯的。

這聲“兒子”卻給了他很長時間都沒能體會過的溫暖,他動了動嘴唇,突然原諒了蔣益私自改名這件事。

“韓恪”這兩個字太毒了,既寒又克,冰入骨髓。

改了也好。

蔣益肯定考慮到了他的人身安全,毫不吝啬地贈予他自己的姓氏,生日也改成了1997年11月11日。

是一個喪失了過去的人。

改名、落戶,必然花費了大量的人情和周折,他跟自己素昧平生,只是憑借跟父親賭友的關系,給了他一席安眠之地。每天要從棋牌室趕回來給他做飯,怕他初到昆州口味不合,還特意學做了幾道家鄉菜。

韓恪在戶口頁的“蔣維”二字上摸了又摸,擡頭道:“蔣叔叔,以後你不用回來給我做飯,我可以學着照顧自己。”

蔣益一把把他摟在懷裏,眼淚掉了下來,“蔣維,你開學應該高一了,叔叔又私自替你做決定,找了個普通高中,肯定比不上海市的教育條件……委屈你了。”

在海市被親戚接濟了的一個多月,并沒人替他考慮過擇校入學的事,事實上,他們把他當成了瘟神,避之不及。

誰會供養一個煞星,也許不出幾年,必有殃災禍事。

人情冷暖,從6月1號開始,就只剩下冷了。

韓恪歉笑:“謝謝……蔣……爸。”

蔣益呆住了。

下一秒蔣益哭得更加悲恸,他說:“沒想到輸了大半輩子,最後贏了個好兒子。”他在韓恪的肩頭擦了擦眼淚,也許不想顯得太過傷感,擲地有聲地說:“昆州二十二中,3號開學,爸爸相信你一定可以很快适應,學業有成,并且早日找到你在昆州的好朋友。”

韓恪盯着在旁邊譏嘲不斷的小武,遲疑了一下,對蔣益說:“好朋友就算了。”

沒人會和精神病當朋友。

蔣益晃悠悠吹着小曲兒到廚房做飯後,韓恪被小武拉到卧室,小武用慣用的陰陽怪氣說:“呵,爸爸?我們的爸爸已經死了。”

聽到這句話,韓恪眼裏的光又消釋了幾分,他問道:“我還說了什麽夢話?”

小武:“自問自答。”

韓恪:“?”

“你可能又有了新的幻想,先是很激烈地問打電話給筒子樓的事,然後質問為什麽你活了下來。”小武眸光一閃,“這次該不會是警察吧?你回答問題的時候就不能說實話嗎。”

韓恪不答,神色也不虞。

他最怕的事情又出現了。

已經一個多月,警察并沒找到任何線索,車禍、U盤和滅門之間隐隐存在的關系,沒有一個人抓到問題的關鍵。

連U盤都不知所蹤。

如果有一個熱衷抓耗子,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貓該多好。

他回答了小武的疑問:“我只是聽見他念過這個號碼,後面的兩位并沒有記住,随手一撥,就去了筒子樓……更何況,能說什麽,說我‘懷疑’爸爸敲詐嗎,證據呢?U盤呢?那半個月的監控不是被毀掉了嗎。”

韓恪看着手裏的戶口本,對小武說:“如果我讓你到黑暗裏,當一只蟑螂,靠近那個城市的罪惡,你去嗎。”

武緯平似乎早有準備,反問道:“贖罪嗎?畢竟,你覺得是我殺了他們。”

韓恪默認。

武緯平笑得狂妄,“蔣維!你可以!哎對了,我想再問你一個問題,我去哪呢?”

“筒子樓。”

“然後,剛出現的警察呢?”

韓恪笑着沒有回答,最後笑聲凄厲,如魂勞夢斷,窗外的鳥吓跑了。

武緯平聳聳肩,“韓恪,我祝你找到好朋友啊。”

韓恪看着他頸後的鮮痂,“你紋的到底是什麽。”

“蛇啊。”

作者有話要說:

彩蛋:

韓恪在24歲接受治療的時候,心理醫生戳破了“小武”出現的真相:“也許,在你的潛意識裏,比做錯選擇更容易接受的,是你自己親手殺了他們。”

PS:在韓恪寫的故事裏,他們拿到了U盤。心結1號check。

謝謝觀看,本部分主要搞基(bushi),解決案件一丢丢,orz

韓恪os:我不會交朋友的。

然後他搞到了很閑小寶貝。

“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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