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眼淚
◎——多笑一笑吧。◎
狐貍心是一味藥, 煮熟內服,能補益、鎮痙,治痰氣。
小狐貍聽不懂他們的話。
這與她有何關系?
為何江兮缈病了要取她的心?
她有什麽必要承擔這樣的責任麽?
她只想知道爹爹去哪了。李符安不見蹤影後, 她便連舊書齋都不回了,沒日沒夜, 成天待在山頂上。因為那裏最高, 倘若爹爹回來,她便能第一時間看見。
心什麽的,江兮缈什麽的重要嗎?
她趴在山上, 一等就是一整天,面對關于心的提問敷衍了事。她現在最重要的是找到爹爹。
然而,漸漸地, 一種向現實低頭的無力感卻逐漸占據上風。
她是知道的。
或許爹爹真的不會回來了。
就像小時候那樣。
說着“到外頭轉轉”, 便一去不回, 只留下她和阿娘熬過那一個又一個寒冬。母狐貍生育後, 多是由公狐貍外出捕食, 公狐貍死亡, 便由母狐貍喂養孩子。倘若母狐貍也死了, 小狐貍便該自力更生。
這是他們禽獸約定俗成的生存法則。
而她已然不再是小狐貍崽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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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失蹤後,阿娘履行了義務, 阿娘殉職後, 她也靠自己的力量在這個世界活了下去。
父母遠去,或許這才是定則。
她不該強求的。
身後傳來一個聲音:“我勸你還是別等了, 不如先将狐心獻出去。”
她回過頭, 一時間, 小狐貍連脖子上的毛都豎起來了。她看到了娘親, 可阿娘早死了, 她親手為阿娘收斂的屍骨,怎麽可能出現在這裏呢?
“阿娘”穿着一件素色衣袍,坐在聳出地面的樹根上,輕輕用一卷書掩住了臉。他笑道:“奇門法術罷了。能令人在我身上看到心中最想見的影子。”
得知自己被騙,小狐貍有些不高興:“你是誰?做什麽逗我頑?”
“不是獨獨對你如此,每個人見着我都一樣。”他說,“你瞧見誰了?”
說不清為什麽,他那信手拈來、游刃有餘的态度便叫人信服。即便是小狐貍,也不由自主真的回答他:“……我阿娘。”
“是麽。”他并不深究。
“你是從哪兒冒出來的?緣何知道有人在讨我的心?”小狐貍問。樹精,或者土地公麽?她心裏猜測着。只能從他身上那件衣服是男子款式來判斷,眼前人應當是男的。
“都不是哦。”他好像看透了她的心思,徑自做出了回答。
小狐貍吓了一跳。
是巧合?還是他讀了自己的心?!
這人笑了笑,不再作答,只是說:“怎麽說呢……要是故弄玄虛,你恐怕不會信吧?”
“那是自然!”小狐貍氣鼓鼓地說。
雖說她的的确确有兩顆心,缺一顆也不會死,那殺千刀的二師父也靠望聞問切中的“聞”一術輕易察覺。但那是心啊,哪能說給就給。
“真苦惱啊,眼下我還不能大喇喇地知無不言……”他擺出一副頭疼的樣子,“不過,你也深受其苦吧?”
“什麽?”
“你那顆肉做的心。”
他在用阿娘的聲音、阿娘的相貌說話,那太奇怪了。說這話時,他笑起來,和往昔阿娘叫她“踩着自個兒腳印走”時一樣。小狐貍想,這奇門法術不會是設了好玩的,她明裏暗裏一定也受了它影響。
不然,她怎麽會始終沒反駁呢?
那人接着說下去:“你跟着來了這兒,當真全是受玉揭裘強迫?我不知道前因後果,不過,你心中有愧不是麽?”
小狐貍一怔,想起自己從稗巴城牆上一躍而下時酣暢淋漓的笑聲,以及遠遠眺望城中大亂時的黃昏。
“阿娘”的眼睛裏有光掠過。
“我知道了……但你眼下付出的代價還不夠麽?你因玉揭裘心如刀絞,他卻一點都不知道。說到這個,我可以幫你……”
“不。”小狐貍說,“我對他……那是我的事,與他無關。與你也無關。”
來路不明的陌生人望着她,停頓了許久,說:“所以,你若沒有心,不就沒有煩心事了麽?恕我直言,狐妖的心哪有那麽好找。你不獻出這顆心,是走不了的。”
她想起那些鼎湖弟子高傲且期待的眼神。顯而易見,他們認為她按他們說的做是應當的。因為他們認為她是玉揭裘的靈寵,因為他們覺得這也不會令她死,對她來說只是舉手之勞。
小狐貍讨厭他這篤定的口吻。
也讨厭他模仿阿娘。
真正重要的人獨一無二,怎麽會允許旁人長得與她相似?
鬥膽說一句,全天下能容忍,甚至尋找替身的,絕對都不是真心。
即便用消遣為借口。
真心哪有那麽廉價?
根本是對真正有心的人的侮辱。
她一直待到了天黑。
等到天亮,她或許就不會再等了。不是認定沒有希望,只是明白不能再耽擱在這裏了。鳥獸和人類都一樣,是必須要往前走物種。
這是雨後的第一個夜晚。
暴雨後潮濕,風卻很涼爽,聞得到熟悉的花香,也能看見澄澈的夜空。新月窄而恬靜,如夢亦如幻,寂寞且自得。
玉揭裘一身玄色,無聲無息到樹旁。他不率先說話,只跟随她一起,仰頭望向天際。
小狐貍蜷縮在樹上,沒來由地說:“恐怕是有兩顆心的緣故吧。明明爹爹走了很難過,可又覺得今晚月色真好,吹着風很舒服。”
“不是吧。”玉揭裘低下頭,随即徐徐望向她,“同一時間想兩件事,我也會。”
“那不一樣……那不一樣。”小狐貍想糾正他,但還是支吾了。她清楚他的來意,不用想也知道。既是為了給江兮缈治病,玉揭裘怎會作壁上觀呢?保不準他還想着由自己送上去,好博一番美人青睐吧。“他們要我有血有肉那顆心,那我便只剩石頭做的那顆了。”
話已至此。
他只望着她,乍一看像不明所以,細思卻是最直白殘酷的拒絕。
小狐貍并沒有任何希望,所以也不感到失望,他那笑做的刀子早在她肉裏擱置許久,來回拉動,汩汩滲出的只會是血,而非眼淚。
她只是想要一個明确的答案。
好的也好,壞的也罷,流血也好,流淚……能讓她流淚的話,那也算他了不起。
他們之間已經不缺這點僞裝了。
于是她繼續。
小狐貍裝出可憐的樣子,像野獸将爪心向上,佝偻脊背,擺出任人宰割的姿勢,只想看到他浮光掠影般淺薄的遲疑:“石頭心斷絕情愛,那便是要我舍棄喜歡的人。”
玉揭裘總是令她出乎意料。
縱然小狐貍心眼少,卻絕不是會輕易判定人善良的傻瓜。玉揭裘是唯一一個,卻完全颠覆她的想象。
他或許不适合被歸到人裏,也不便于用區區常識來判定。
面對她的喜歡,他的回應就沒有正常過。
一開始被江兮缈戳穿,他只關心師姐,根本沒往心裏去;後來她主動袒露,他卻不相信,反而指責她說謊;最後這次,他終于沒有罔顧,也不再狡辯了。
玉揭裘說:“師姐要的話,你就給她吧。”
他的踐踏是她早已料到的結果。只不過,小狐貍從未想過,真正到了這種時候,并不是做過準備,便能幸免于難。
“你不是說心上人是我嗎?左右我心裏從未有過你。”猶嫌不夠,玉揭裘說下去,他朝她笑。不知是否只針對她,那笑容有催人動情的奇效,“過去不曾有,往後也絕無可能。”
果然如此,塵埃落定,欣然接受,萬念俱灰。
就算他不這樣說,她也會給的。
真是一場有始有終、令人心滿意足的吊唁。
仿佛覺得無趣,玉揭裘轉身離去。小狐貍渾然不覺,只想鑽研出能不讓心發麻疼痛的呼吸方法。
她無須思索如何撒謊,便能自然而然做出最拙劣的雀躍表情。從樹下滑落時,最先沾落進水中的不是狐貍的皮毛,而是赭紅色的裙擺。
雨後泥濘,方才的狐貍已然消失不見,女子憑空出現,膝蓋觸地,卻不急于起身。
小狐貍癱坐下去。
“是哦……”恍然大悟似的,醍醐灌頂似的,總算豁然開朗了似的,她說,“我怎麽沒想到呢?那樣我也不會傷心了。我怎麽沒想到呢?”
她的笑聲聽起來像破碎的啜泣,星星點點,斑駁陸離,玉揭裘往前走。他要下山,下了這座以後,還要下師門這座。他要離開這裏。
他沒有回頭,心裏有種異樣而難以被常人所理解的快樂。
少女追了上來。
她站在高處,他只能仰起頭看她。她背後有月亮,可她仍然被陰翳籠罩。玉揭裘看到她站在那,紅裙被夜染得漆黑,臉龐也模糊不清。
他權當她是被戳穿後的惱羞成怒。
被發覺了吧?她的謊言有多好笑。她是要對謊話負責的,還真敢說。到底哪來的膽子鬼話連篇?
那就逃走吧。
再也別出現了。
反正她在這裏,他向師長同門僞裝時也很尴尬。
“去躲吧。”他用最僵硬的心冷笑,極盡刻薄,迫切挖苦,“我原諒你。畢竟,我心中只有江——”
他話音沒能如約落定。
苦痛氤氲的夜晚,沉沉自省的山坡上,他親眼看到她将手刺入胸口。
有夜來香的氣味。
他對她撒下彌天大謊那一夜,湖邊正開着這樣的花。濃烈馥郁,卻有毒素,足以令人頭暈胸悶。
是離得太遠的緣故嗎?
還是因為她在山上,而他在山下呢?
她看起來那樣的遼遠,平穩而浩大,宛如一襲柔軟的黑暗,侵入他從此以後的每一個噩夢。
他中毒了,所以應當盡快離開。可他邁不開步子,只是無法從動彈不得的痛苦中脫身。
小狐貍将掏出的東西遞出來,她似乎在笑。看不清嘴唇,只聽得到哀戚的笑聲。
她松開手。
那顆心落在了前夜滂沱的積水中。
她血肉做的心變得污濁不堪。
小狐貍說:“給你了。”
他對她的評價是暴虎馮河、不可理喻,竭力不讓自己去思考她這麽做的緣故。他只是想傷害她一番,她卻真的不要了。
那顆心,十分悲劇,非常之沒出息,對她來說已然幾乎是他的代名詞。
萬馬齊喑的黑暗中,玉揭裘面無表情,也不知道該露出什麽神色才好。
于是他笑了一下,麻木的、瀕臨破碎的。他轉過身,笑容徹底消失。
她會變得不幸。即便回去跟荊麒印重逢,畢竟沒有心,她便不會再愛他了。
不過那也跟玉揭裘沒關系。
這應該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
他往前走,身體在逐漸變成向前的累贅。但他不管不顧,所做的僅僅只是向前走而已。
他在山門口遇到師尊。
玉揭裘未曾聽聞師尊出山,可眼前的毋庸置疑是他沒錯。雖說尋常人看不到師父真容,但師尊向來會以術法變作他人心中最想見到的對象。
或許玉揭裘沒什麽相見的對象,又或者他并不清楚那是誰。因而師尊永遠是模糊不清的。
“你要去哪?”慕澤問他。
玉揭裘自知破戒,避開對方,惜字如金道:“赴約。”
“你姑母……”慕澤用寂寥的目光望向他,“你不怕有去無回?”
他與姑母之間,有的只是血海深仇罷了。
玉揭裘沉默了一陣。
“既是一家人,”他坦然自若地吐出歪理邪說,急切想要模仿什麽人,又或者貫徹怎樣的理念。即便實質是自我毀滅,他也想要變成自己以外的某種東西,“縱然知道對方有所圖謀,卻仍舊愚不可及地相信……這才是人不是麽?”
玉揭裘下了山。
朔日夜,江兮缈又一輪病發,心中不安,啼哭不已。鼎湖幾個弟子與師長正聚在江兮缈卧房裏外,焦頭爛額,擔憂她的安危。
忽然有人驚呼一聲。
宣窗外有臉尖、兩耳、四條腿、闊尾的影子漂浮而過。
滾燙的心消失不見了。
就像什麽在從心中剝離一般,小狐貍感覺到了很多很多的疲倦,堆積如山,如同幹燥的書卷。胸前的傷口很快便愈合,但她明确地感覺到,有些東西彌補不上了,消失了。這很好,令她感到很安心。
她好像這樣才完整了。
因為痛苦早就該失去了。
小狐貍總覺得有雙眼睛在看自己。
心境當中,有個聲音在耳邊聒噪,先是叫了她的名字,随即說:“你瞧瞧自己的樣子。這不,你也跟我那時候一樣的。”
原來是塗紗。
小狐貍并不想理睬她,她卻一直叨叨個不停。
突然間,差不多是出于本能,小狐貍一手攥住她的脖子,不容分說,将她撕成了碎片。塗紗愣住了,像沒料到似的,血四處飛舞着。小狐貍将塗紗塞進嘴裏,生吞她的肉。
塗紗的腦袋和軀幹被分開了,可她還在說話。她笑着說:“真好,你會變得六親不認的,你會變得無聊起來的。你會變得跟我一樣壞,不……你比我還壞。”
小狐貍不在乎她的嘲諷,只蹲着身,專心致志吃她。
她把塗紗的骨頭和肉一起嚼碎,咽下去,內髒也用手指勾起來,伸出舌頭接住血,然後一口氣吞掉。剩下腦袋,便用力砸到地上,俯身用嘴去吸食腦漿。
小狐貍的心毫無知覺。
可胸腔中即将消散的溫度卻驅使着她。
失了心的異樣,蠱蟲發作的痛楚,記憶在循環往複地起伏不定。
她不知道為什麽她會這時候想起來,那麽遙遠的過去。
她曾見過稗巴的世子殿下。
他罕見不在行宮,去向父王請安。似乎,似乎是有那麽回事。她不記得他的長相了,只記得是個孩子。她還是王妃,華美到像一盤玫瑰花瓣榨出來的油,滿到溢出來。她那時候很愛笑,和如今一樣,笑着問他,你叫什麽名字?她忘記他的回答了,只是說:“成日愁眉苦臉,誰見了都會覺着晦氣。要讨人喜歡,便多笑一笑吧。”
光憑她禽獸的忘性,她怎麽可能記得起來呢?
後來她那麽多次腹诽心謗,亦或罵他裝模作樣。原是她教他的。
多笑一笑吧。
眼淚墜落時,起初,她沒有覺察那是什麽。
好可憐,又可恨。
可悲極了。
淚水從眼眶中大顆大顆滴落。在心最後的戰栗當中,她俯下身,已泣不成聲。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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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吓死我了。我以為這就完結了。心想着不是有版he嗎?結果be的噩夢還沒園區,蹲坑的噩夢來了。這也太淺了吧。嗚嗚嗚嗚嗚嗚】
【寫的太好了,看得好生氣又好難過,小央,我滴超人】
【玉有愛,卻又不會愛。真難過。】
【撒花】
【太難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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