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後篇

◎——下雨了。◎

一打聽, 這百年來,李符安在形形色色不同的地方待過。

要過飯,當過家丁, 擺過攤,也耍過猴戲。

聽着聽着, 小狐貍便依偎住爹爹, 撒嬌說:“往後我養爹爹,爹爹陪着我就好了!”

跨過門檻時,玉揭裘耐心地停下腳步, 等待李符安過去,不忘伸手攙扶一把。

李符安稍微摩挲了一下手,他便不經意似的遞來熱茶。

吃飯時, 李符安滔滔不絕說自家閨女如何聰明:“我教她算數寫字, 她也學得快……”玉揭裘也只笑着聽。

李符安偷偷壓低聲音, 鬼鬼祟祟跟小狐貍偷笑說:“這小玉師父, 當真是個好人啊。”

小狐貍最怕的事還是發生了。

在她被蒙在鼓裏的那段時日, 曾數次見識過玉揭裘與他人交涉, 打交道的普通人也好, 商販也罷,玉揭裘樂于觀察他人, 也擅長聆聽。他從不吝惜笑和溫聲細語, 而且會根據對付的表現給出別人想要的反應。

他沒有心,所以習慣用這種方式來讓自己融入周圍。只要他想, 就能輕而易舉的籠絡人心。

李符安說:“這裏真不錯, 山好水好人也好。閨女, 你說要麽爹去求他們管事的, 讨個差事做做吧?”

誰沒事兒雇個一百多歲了的凡人幹活啊。小狐貍說:“他們這不叫‘管事的’, 叫‘掌門’。”

李符安又問:“他們修煉的人成不成親啊?嫁給他們是不是不用付嫁妝?我看玉小師父不錯——”

怎麽都這麽多年了,老爹還跟以前一樣不正經啊!

李符安還去拉玉揭裘,呵呵笑着說:“诶诶,小師父,小老兒打聽一下呵,你有沒有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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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狐貍坐在爹爹懷裏,直接伸出爪子,把李符安嘴巴給捂住了:“他老糊塗了!你別聽他的!”

玉揭裘對李符安笑了笑,似乎并不介意,但臨走又看向小狐貍,說:“我要去探望師姐。你去麽?”

小狐貍有點納悶。

她和江兮缈非親非故的,又不熟,分明之前幾天都沒叫她去,幹嘛突然叫她去。

當着李符安的面,玉揭裘是笑着的,這時候邁開一步,讓自己的臉消失在李符安視野中,對小狐貍陡然挑眉,張嘴用鬼臉示意她爹。小狐貍則瞪大眼睛,皺起鼻子回了個鬼臉。

小狐貍明白了,玉揭裘的意思是該送她爹下山了。

于是她轉過身去,清了清嗓子,鄭重其事地對李符安說:“爹爹,是這樣的。這邊有人病了,今日,我得跟玉揭裘去看看她。”

玉揭裘也附和:“這幾日,您便安心在外客那邊住下吧。”

但才到廊橋上,小狐貍便跟玉揭裘說:“我不去了。”

他看着她。

“我同江兮缈又不熟。”小狐貍的理由還挺正當。

“你和你父親關系很好。”玉揭裘說。

她盤踞在橋沿的樹樁上,雖然沒心思閑談,但還是搖了搖尾巴道:“那是自然,我們可是一家人啊。”

“一家人……”玉揭裘輕聲念了一遍。

他沒從這三個字中讀出任何含義,只對于她說這話時的改變有所察覺。

小狐貍轉背要走,卻還是被玉揭裘拉住了。她沒想到他會拽住她的後腿,一時間眼睛都瞪圓了。

“耍流氓啊你!”她驚聲叫道。

玉揭裘被她一驚一乍的樣子逗笑了,卻還是伸出手來,輕輕托住她身體,一并抱進懷裏。他說:“江師姐近來心情不好,我總不能一個人去見她。”

“那也跟我沒關系。”小狐貍仰起頭,本意是反抗,濕漉漉的鼻子卻不小心蹭到他下颌。

她心裏驚了一下,但玉揭裘絲毫不在意。他帶着她一起去看的江兮缈。

病美人的病看似不見好,反倒嬌弱得愈發厲害,好似一陣風也能将她吹散。江兮缈擡起頭,消瘦的下巴與明亮的眼睛尤為動人,目光流轉,期盼而美麗的光彩叫人心碎:“小玉,師父來了麽?”

他沒回答。

坐下時,玉揭裘将小狐貍也放開來。不顧她的意思把她帶來,卻一見到江兮缈就對她置之不理。

這樣的冷落,她居然已經習以為常。小狐貍落到座椅邊,準備溜走,擡頭卻看到江兮缈伸出手。

纖纖玉指十分美麗。

不出所料,玉揭裘怎會舍得讓江兮缈的手失去憑依,當即伸出去握住,替她放回床褥上才收回。

小狐貍低下頭,先看到自己那對平平無奇的獸爪。那對爪子有尖尖的指甲,軟乎乎的肉球,還有與赤色身體截然不同的白毛。

那偶然映入眼簾的畫面叫人有些莫名,小狐貍往外走,遇到燒着炭的火盆,又停留下來。

蠱蟲發作得突兀。不過事到如今,她已經漸漸适應了。盡管疼痛,但只要不再掙紮着爬起,撐一會兒便能挺過去。江兮缈和玉揭裘就在旁邊,都下決心要走了,她可不想引起什麽關注。

小狐貍慢慢趴下,咬緊牙關,堅持一聲不吭。

肚子皮毛稀薄的地方能看到有一陣陣經脈似的凸起。

她抑制着疼痛,連喘息都要壓低。在這樣的局促下,玉揭裘和江兮缈的交談聲卻變得格外清晰。小狐貍回過頭,模糊的視野裏,江兮缈正垂頭抵到玉揭裘肩頭,低低地啜泣着。

江兮缈似乎哭了。

小狐貍想,真讨厭。

全師門都喜歡你,玉揭裘也喜歡你,還有人叫你“江娘娘”。能治病的菅神珠也吞了。發生什麽了,至于嗎?

她承認這樣的念頭有點壞。但當時她身體不舒服,脆弱使人更刻薄,所以原諒她吧。

但江兮缈哭起來的确很美。

小狐貍趴在外間的地面上,側着腦袋,望着他們,忍耐肉身中近乎撕裂的痛苦。她在鈍刀子似的折磨中閉上眼。

玉揭裘說:“即便師尊不來,藥還是要吃的。總得先把病養好。”

“這藥喝了……也沒什麽用處,”江兮缈微微嘆氣,虛弱地笑道,“師叔已替我抓新藥引子去了。只希望這回能好透了才好。”

要是她不一直拖着的話,大概會好得更快。

餘光瞄到床頭給師父寫了一半的信,玉揭裘溫柔地說:“一定會的。”

纏綿病榻不會多好受,江兮缈眼圈又紅了。玉揭裘扶住她,将她安頓回床上。他該走了,起身穿過外間,看到趴在火爐邊同樣入睡的小狐貍。

玉揭裘低着頭,在長久的安靜中看了一陣。

他想起來了。

他曾挨在一起過的是小狐貍。

玉揭裘放緩呼吸,随即俯下身去,雙手撫摸她的毛。小狐貍鼻子裏發出輕輕的悶哼。他不由得想,她總是睡得這樣不安穩嗎。

身後床上的江兮缈在笑。

她說:“往常胡姑娘是不是都提心吊膽的,一來我這裏,便安心得睡着了。小玉,既請人家來做客,要待人家好一點哦,別讓胡姑娘讨厭我們這兒。”

再看向小狐貍,玉揭裘的眼神已經徹底變得冰冷了:“她怎麽想并不緊要吧。”

江兮缈驟然下了床。

她走過來,來到門邊,不遠不近地站着。剛剛才向他哭訴過師父為何不願面對自己的女子說:“小玉……你會一直站在師姐這邊的吧?”

玉揭裘目不轉睛看着地上的走獸,想也不想地肯定道:“自然。”

江兮缈撫摸着門沿,擡頭望向他的側臉。

那之後,但凡李符安來,沈策便會過來監視他們,以防她動什麽歪腦筋。

沈策是個好孩子。

這也是小狐貍不怎麽把他當回事的原因。

偶爾越是心善的人越容易被人欺,真不知道這算什麽世道。李符安裝模作樣給他講了一堆見聞,便把他哄得服氣了,成日跟着他們父女倆一塊玩。

小狐貍趁機找了借口,說一起去山裏去找什麽能延年益壽的“大地龍”,實際就是為了私下偷偷跟李符安說話。

闊葉的矮樹中,父女倆都在刨着土。小狐貍将自己準備逃走的事一股腦跟爹爹說了。

李符安捏住一只小蚯蚓,扶着鐵鍬起身,不解地問:“你這都在人宗門待着了,怎麽說也算一腳邁進正道了吧?”

狐貍形态翻泥巴很簡單,小狐貍只需用兩個爪子來回扒就行了。她大半個身子都埋在新打的洞裏,看不出是在找蚯蚓還是挖窩,說這話時難掩沮喪:“哪有那麽簡單呀。妖魔是劣等,人都瞧不上我們,更別提仙門了。”

一想到這個,心情就更不好了。

究竟要怎麽才能逃出去呢?

李符安蹲下身,湊到了小狐貍背旁邊:“诶,诶,你聽爹說。要麽你跟爹一塊兒逃吧?”

“什麽?”小狐貍從洞裏探出頭。

“我聽聞,他們要放徒弟下山。那日門禁是開的,咱倆幹脆一塊逃吧?”李符安這小老頭,樂呵呵的擠眉弄眼道。

“爹爹你上個山都喘,還跑呢。”小狐貍撇撇嘴。不過,能和爹爹一起逃亡的話,想想還是挺有意思的。她又還是偷偷笑了。

李符安也低下頭喘息道:“是啊,爹爹年紀大了,也跑不動了。這麽多年,爹對不住你們娘倆。”

猝不及防又提到這個,小狐貍的心靜靜沉了下去。阿娘生前從未埋怨過父親,只是時常叨念,命不由人,終究是他們太卑賤,太容易被捉弄。小狐貍說:“……往後我會給爹爹盡孝的。”

李符安卻只笑着說:“爹爹老了。”

小狐貍是逐漸理解其中含義的。

她意識到了什麽,臉色也被疑惑填滿:“這是什麽意思?”

熬過了這麽久的分別,再見的時間卻所剩無幾。李符安已命不久矣。

“爹不怕,你娘在那頭等着呢。”李符安喘息着說,“我只是怕她責怪。閨女,爹爹對不住你。”

小狐貍握住了父親的手,将那只手貼到臉頰上。

明明還是溫暖的,怎麽就要離開了呢?小狐貍又想起阿娘死去的那一日。

她沒做好準備。

生死從未讓她做好過迎接身邊人離去的準備。

不過,小狐貍馬上便想到了主意:“爹爹,我這還有一顆沒來得及吸收的妖丹。裏頭足足有四尾妖力呢。你拿走的話,便不會死了。”

李符安詫異得看過來,仿佛驚于她的異想天開。

這是小狐貍的最關鍵的底牌,她一直留着,以備不時之需。等到真需要拼命,不得不铤而走險的時候,她才打算拿出來洗手。不論多麽可靠的保險,在父親的命面前不值一提。李符安似乎想推辭,但小狐貍的态度異常堅定:“不過爹爹,你先收起來,別急着吸收。一來吸收急了,會被這些修士發覺。二來這妖力,不少是殺人得來的。即便是我,消業障淨化也要費些功夫,爹爹是凡胎——”

小狐貍越說越篤定,越說越雀躍。

爹爹能活下去了。

李符安猶豫着接了過去,捧在手心打量。

塗紗的妖丹色澤渾濁,散布着妖氣。當初小狐貍作為補救,勉勉強強吸收了一尾。裏面的力量仍是飽滿的。

蒼老的喘息聲還在繼續,呼吸在空氣中變為白霧,李符安咽了一口唾沫。

“逐出弟子那日的确是個機會,我先去翻翻舊書齋的符。爹爹,我們先逃到山下去……”小狐貍站在洞穴邊,認真思索着更為詳盡的對策——

她完全沒有留意到。

在身後,李符安掄起鐵鍬,對準她的頭砸了下去。

小狐貍不省人事,直接跌入自己刨的土坑。

夜色中樹影憧憧。

李符安匆匆跑下山去,腳步輕健,已然不再有上山時的年邁體衰。他邊跑邊覺心中暢快,只可惜今夜不見星月,因而只能獨享這寂寞的狂喜。

他健步如飛,還有幾裏便到山腳,這點路途,于如今的他而言易如反掌。

白色的身影一閃而過,李符安幾乎以為自己看錯。恍惚中,他看到有人,可樹木遮蔽,轉眼便不見。

他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保險起見,李符安還是退了幾步。

心如鼓擂,出乎意料,深更半夜,居然真的有人在林間。

此時此刻的李符安只覺自己法力無邊,再者已被盯上,那便沒有逃的道理。他索性向前走,踏入密林,踩着枯枝敗葉走近。

然而,走入其中,一切又好像只是錯覺。

夜色凄清,那裏根本沒有人。

他轉身要走,卻被從身後擰住脖頸,用力按到了地上。劍毫不猶豫地落下,若非李符安猛地翻滾,那恐怕早已戳穿他的腦幹。他臉頰帶傷,将對方推開跳出去。

追上來的并非小狐貍,而是有些出乎意料的人。

是習慣于術法的修道人士,卻也是靠兵器維系過營生的亞種羽林孤兒,玉揭裘壓低身體,謹慎的姿勢便足以體現其不擇手段的劍法。

“原來是小玉師父……”李符安笑了,但他身上森森閃爍着黑紫色的妖氣——他自然沒有聽小狐貍的勸告,不一口氣吸收。對他這種嘗過甜頭,經驗卻不充沛的人來說,只要是力量,都是一樣的。

他四肢着地,姿勢看起來有點像很久以前,曾對玉揭裘透露阿娘告訴過她兩件事的小狐貍

不過,與那不同,李符安是人不是狐,不會有真的尾巴,取而代之則是紫色妖氣浮起幾簇的波紋。

玉揭裘不說話,只是翻轉了手裏的劍。

與其說李符安天真,倒不如說他不夠了解玉揭裘。

塗紗四尾的妖力已足夠他活上幾百年。他久違收到如此大量的力量,一口氣吸收進去,別說是相貌,連體內器官都在改變。夜色中看不分明,雖然這時候的玉揭裘也不關心,但李符安在變年輕。

他原本也不顯老,卻還是從七八十歲變成四五十歲,然後眼下甚至朝二三十歲遷移。

李符安喜不自勝。

壽命太長,他見識過不少人的死去。但他沒有殺過人,也沒這個念頭。他只是個平庸的家夥,可沒想過取人性命的事。夠花的銀子、夠喝的酒,玩玩牌,賭賭錢,過優哉游哉的日子,這些便是他最尋常的幸福了。

就算被塗紗妖力玷污,冒出“要麽拿這小修士試試手”的念頭,李符安最終拿定的主意也是盡快脫身。

話歸正題。

與其說李符安天真,倒不如說他不夠了解玉揭裘。

從玉揭裘翻轉手腕,更變握劍方式那一刻起,他就已經逃不掉了。

他才笑着擡頭,電光火石間,玉揭裘就來到了他面前。

他笑着笑着,就被壓倒了,被踩踏了,被用劍抵住了咽喉。玉揭裘踩在他胸前,精準且穩當地遏制他起身。

玉揭裘像覆壓海面的一片陰雲,也像展開便能遮天蔽日的羽翼。夜很深很深,将他的臉化作月晦之夜。被偌大的影子籠罩,李符安看不清他的表情。

保命要緊,李符安哆哆嗦嗦,連忙求饒,他這一點和他女兒很像,盡管他恐怕不知道:“玉小師父……玉小神仙!饒、饒了小老兒吧!那個什麽,小老兒沒壞心也沒壞膽啊,就是怕死,從閨女那混點力量,續個命而已!”

玉揭裘一聲不吭。

這寂靜叫人心驚肉跳。

李符安只得說得更多:“小師父,要麽我繳點妖力給你?小老兒本來也不用這麽多的,哪曉得她私藏了這麽多!真是個小妖孽!小畜生!您還不知道吧?那小畜生正籌備着逃呢,她……她跟她表哥、姨奶奶的約了去她一個哥哥家!”

還是沉默。

李符安欲哭無淚,口不擇言:“哎喲!祖宗!您就放了我吧!我知道自個兒造的孽,當初要不是那狐貍精發騷,誰會去操她呀!那小狐貍也是個孽種!我都不敢聽她名字,生怕走不掉!當年要不是尋個由頭逃了,我肯定是要掐死她的——”

有水滴落在臉頰上,李符安有些狐疑,想伸手去摸,卻又怕輕舉妄動被刺。

玉揭裘的聲音從黑暗裏傳出來,他問:“你們不是一家人嗎?”

“什、什麽……”

又落了一滴。

玉揭裘又問:“你不是她爹嗎?”

李符安腦海深處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這持劍的人莫不是哭了?

水還在降下來,且愈來愈多,不只是他臉上,旁邊的草地上。下雨了。原來是雨,而非淚水。雨越下越大。不知是否被這來自天的淚鼓舞,李符安一轉攻勢,放棄了無用的懇求,他索性說:“……你不能殺了我。

“我知道了,我搞錯了,你是為了替那狐貍報複我是吧?臭小子,我已吸收了那妖力,妖丹碎了,你要殺了我,那她辛辛苦苦攢了這麽久的妖力便只有消亡的下場。值不值啊?”仿佛從玉揭裘遲遲沒處決的行為中得到啓發,李符安甚至笑了,他越說越有底氣,“再說了,你殺了我,便是殺了她親爹。別以為我不知道,人修煉是要講究業障的,你濫殺無辜,算不算罪孽!再說了,你殺了我,你想過後果沒有?她會怎麽看你?”

“……”

他握住了玉揭裘的劍,将它挪開:“知道了?知道就好!”

這一場豪賭竟然蒙對了。

李符安按捺住狂喜,爬起身來道:“你啊,還是太年輕!怎麽,迷上那孽障了?你要是好好跟我說,我還能幫幫你,讓她心甘情願給你上!現在?晚啦!”

這時候,他才看清玉揭裘的神情。

他原本以為他會看到憤怒、不甘,或者孩子氣的故作鎮定。然而,稍稍令他意外的是,玉揭裘目光無神,仿佛根本不在乎他似的,靜靜凝視着未知的方向。

這孩子不大對勁。

活了這麽久的直覺告訴他。

還是先溜再說吧。

李符安掉頭就跑。

不明白的事太多了,使得玉揭裘陷入某種空白的呆滞。自從脫離孩童時代,懂事以來,他便想要得道成仙,即便他自己已不大記得緣由。

不過,師父曾告訴過他報應這回事。正因天降下了這樣的規則,世上絕大多數人都在用善來框定自己,他如果不消業障,就只有淪落到最壞的結局。

所以,縱使如此,玉揭裘也明白的。

他會遭受惡報。

但她又是為什麽?

為什麽小狐貍什麽都沒做,卻要承受這些呢?

人生、血緣、生命、殺、罪與孽都撲朔迷離,他在如霧如沙的混沌中遲疑。

下雨了。

冰冷的雨滴讓他從遲疑中驚醒。

假如說他原本的情緒是困惑,那看到李符安逃跑背影的時候便成了慌張。

玉揭裘忘了自己有多久沒有慌張過。

李符安向前跑着,他被推了出去,跌倒在地。玉揭裘有一雙極為冰冷、骨節分明的手。李符安從未想過,分明剛補足妖力,他仍像豬狗般任人宰割。兩眼直冒金星,臉腫起來了。玉揭裘松開他,随即雙手箍住他脖子。

讓他倒地的時候,他的慌張才被驅散;看到他兩眼上翻失去抵抗能力,他心中才大石落定;雙手攏住他喘息的命門,他才覺得有了把握。

玉揭裘想,不能讓他逃走。

要是逃走的話,他或許會再度出現在小狐貍面前,亦或是讓風言風語傳到她耳中,叫她明白她這個父親對她做了什麽,實際又是如何看待她的。

李符安想,應該只是吓唬吓唬自己吧。

扼緊李符安的同時,玉揭裘脖頸上的青筋也略微顯形。大雨傾盆,他卻始終睜着雙眼,面無表情地繼續。

至高無上的皇祖母也好,被響馬劫的過路人也罷,玉揭裘沒有恨過什麽人。至多只是不愉快,或者嫌礙事的厭煩。

他已經太久太久沒殺過人了。

玉揭裘記起師尊的教誨,也記起小狐貍對她提及“背負”一詞時悲怆的神色,他判斷,這老頭大概是他生而為人第一次感到怨恨的對象。

意識到自己真的要死亡時,李符安從激烈反抗變成拍打玉揭裘的手,力量減弱,玉揭裘卻松開了。

李符安終于能大口呼吸,并用嘶啞的嗓音痛斥道:“……禽獸!”

玉揭裘思索了片刻。

“……”他驀地笑了,從懷裏抽出了短刀,“謝謝。”

他割斷了李符安的喉嚨。

血噴出來時,玉揭裘閉上了眼,無須擦拭,只消等待更多的雨水降臨,把罪惡沖刷幹淨,将絕望印入心底。

那是不算很痛苦,卻也不是什麽輕松的末路。

回去途中,玉揭裘始終在想,他又殺人了。他忍耐了,努力了,規避了,卻又落入這口深不見底的陷阱。

他的人生失控了。

玉揭裘渾身濕透,放空雙目行走,視野緩慢地颠簸,僅僅只有大片大片一望無垠的樹木,仿佛預兆着他已成定局的心與結局。

舊書齋中,小狐貍是被沈策找到的,此刻安頓在軟席上,傷口也包紮過。室內點了安神香,旁邊是他前幾日才勞煩師姐去購置的火爐。

玉揭裘望着她的睡臉,在她平穩安定的呼吸聲中開了口。

“你就這麽想走嗎?”他問。

沒有人回應他。

殺了人,埋了屍,連污濁不堪的衣物都未來得及換。他側身靠到書桌旁,筋疲力竭到低下頭去。

窗外雨聲潸然。

他并沒有費太多力氣去做這個決定。

因為的确是痛苦的,因為确實是折磨的。他們之間。玉揭裘不認為自己愛她,純粹只是想要占有而已。并不真誠,也不友善。

這一夜,他初次為自己的強迫作出奉獻,卻對自己已然墜入深淵心中有數。

天亮時,小狐貍哭着要找爹爹。

她全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知道父親命不久矣,卻無端離去。沈策去見小狐貍,将一顆外丹還給她,說是她爹留下的。

“這是李爺爺給你的。他要我帶話給你,”沈策磕磕巴巴,或許是被她的激動震懾,又或許有其他緣故,因而不敢直視小狐貍眼睛,“叫你好好修煉,他還有要做的事,只好先走一步,相信你能體諒。他一直視你為驕傲——”

小狐貍連連搖頭,不肯接受:“他藏起來了吧?他到哪去了?”

她不顧沈策的阻撓要往外走。

沈策連金丹都不到,怎能随便攔住她。

這不是她第一回 失去父親,但卻是唯一令她如此痛苦的一回。她要走,要逃離這裏。爹爹老了,他一個人能去哪裏呢?為何不帶她一起走呢?

“爹爹……”小狐貍什麽都顧不上了,一覺醒來,天旋地轉。頭痛欲裂,還要接受父親再度消失不見的事實。

她想要沖出山門,卻看到烏壓壓的鼎湖弟子。他們并不是來體諒她失去父親的,而是為了別的事。

鼎湖如今的掌門人二師父精通醫術,不茍言笑,高高在上地宣判道:“小狐妖,今日我有個不情之請。不知你是聽還是不聽。”

小狐貍望着他,即便是痛苦的時候,妖也不會輕易地流淚,因此徒然顯得茫然:“什麽?”

她感覺胸腔中的兩道心跳都加快。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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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林長巳、不能再看骨科文學了 1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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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最新評論:

【女鵝是真慘.....】

【來了來了 激動!】

【最近白天本職太忙了,最近的情節感情太激烈了,下班後趕着有點吃不消,體力和精神力到極限了。對不起各位讀者老師,這本我需要隔日更一段時間。我知道這樣做很不好,但也是到了迫不得已的情況才如此。大家晚安,現在說明天見可能有點厚臉皮,只想說希望閱讀這篇文能讓人産生一些新鮮的感覺。謝謝各位】

【無獎競猜,小狐貍到底會不會被挖心?

我壓沒有!】

【營養液(1/1)成就達成,有一定幾率掉落更新,請俠士再接再厲  問我愛你有多深,營養液代表我的心~】

【哈哈哈,沒事的啊,本職工作還是很重要的。】

【小狐貍好可憐啊】

【撒花】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嗚嗚嗚我們小狐貍好慘】

【麻麻也不沒有愛情,如果是在李渣逃走的時候才意識到還好,要是...李一直pua她就...】

【作者大大我這裏顯示的行文順序貌似有重複 後面會不會修文呢

【腦中的小狐貍是個長相小蘿莉般有着水靈大眼的可愛鬼,實在沒辦法把她往美豔妩媚方向靠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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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是召喚師

“求求您,教教我如何才能和女天使關系更好?”
某十二翼戰天使懇求的問道。
“請教您,如何才能忽悠更多的人信仰我的教派?”
某魔界大魔頭如是問道。
“您知道如何才能把昨天晚上我家痛經死的貓救活?”
某天界聖母不好意思的悄悄問我。
“各路大神,各路大仙,我不是上帝,真的只是召喚師。”
我痛苦的說道。
這是一個窮小子,如何因為意外獲得空間變成主宰六界的大召喚師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