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上山
◎——帶病回村,不肖子孫。◎
玉揭裘夜裏從不做夢。
不過, 有的時候,他會突如其來地失神。
敵意如浪潮,一次次湍急地湧來。
他忘了是什麽時候開始改變握刀姿勢的, 大約只是覺得原本的方式很累。碧色的劍身早已泛起烏青,如今更是索性污濁成了黑色。
玉揭裘用口唇呼出氣, 耳畔還有嘈雜聲, 顱內卻變得尤為安靜。
溪谷。
無緣無故,他驟然想,想去溪谷。
想要看源源不絕的瀑布高高落下, 在沒有青苔的岩石上砸出雪一樣的泡沫。
然而,現實卻有天壤之別。
沒有清澈見底的小溪,只有淤積在地上滑到站不穩的血潭。
沒有峭壁與枝頭的藤蘿, 只有被術法或者劍震飛後癱倒着哀鳴的同門。
他沒有什麽非得殘害同門的理由, 然而, 做了就是做了。眼前的屍山血海已然是鐵證。并未斬盡殺絕, 但眼下還在茍延殘喘的只會留下對他的怨恨。
玉揭裘深知這一點。
即便饑不擇食地吸收過靈脈, 對付一般人綽綽有餘, 他也還是俯下身。血沿發梢往下滴。
有人自始至終沒有倒下, 但同樣氣喘籲籲。是二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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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接手掌門便遭遇這樣的慘劇,不知道他心裏是何感想。二師父心中怨念難以言喻, 他咬牙切齒, 死死瞪着玉揭裘,強忍悲痛說:“我絕不會将兮缈交到你手中。”
累。
特別的累。
格外費勁, 異常疲倦。玉揭裘想弄清楚的事還有很多, 在尚且被蒙在鼓裏的時候, 還是別輕舉妄動為好。可是, 轉念他又想, 一切為時已晚,早就沒什麽所謂了。
從殺死小狐貍的父親開始。
從在小狐貍面前被揭穿開始。
反正三十六重天也不是區區小修士想見就能見的。
他的天賦在神眼裏微不足道,他的修煉至多只是可圈可點。還擁有安穩的餘裕時,他也籌劃按部就班,然而現在,他除了見三十六重天以外什麽都不想。
他還需要更多的力量,變成更加醒目、更加難以忽略的角色。
玉揭裘做了決斷。
背後是一扇嚴絲合縫的門,卻反而成為他最堅實的後盾。弟子都在師父的號召下艱難起身,同伴遇害、師姐危險的情境飛速将他們凝聚在一起,同仇敵忾,戮力同心。
新掌門準備向大家下達一起上的指令,卻沒想到面前人擡起頭。
他驚異于在玉揭裘臉上看到那種表情。
起伏的胸口也在短時間內平複,瞳孔擴散,玉揭裘忽然鎮定下來。
說一點動搖都沒有是假的。
宛如狂風中觳觫的蘆葦,即便是他,也微弱地覺察得到,自己即将被無法挽回的沼澤吞沒的不安。然而,前路煙波遼闊,掙紮力不從心,玉揭裘連能否救回小狐貍都沒信心,沒有非要擺脫現狀的動力,也不知到底怎樣才能解脫。
他變得出奇平靜,睥睨着年長自己的掌門與師兄姐,踩踏着師弟妹的屍身,在他刻意下殺手前。
“……麻煩死了,”玉揭裘最後的感想是這個,“就沒讓我省心過。”
山下的風光很美。
崖添的映山紅開了,費绛琪和沈策才下山,就有些昏了頭。
即便偶爾也到鼎湖宗山腳的鎮子游玩,但那跟都市可不一樣。尤其還是崖添這樣的繁華地盤。
費绛琪和沈策多年沒回過家,上山學藝,倒把自己學成了活生生的鄉下人,沒見過世面似的。兩個人一起禦劍,沈策為了耍帥拐來拐去,費绛琪不信沈策,想去争控制,結果兩個人從天上摔了下來。
跌跌撞撞,好不容易到了崖添,兩個人都戴了帶紗的帷帽。
他們下山是想幫玉師兄證明身份。
不過進到都城時自報了身份,卻被侍衛轟開了:“什麽什麽!不知道!”
看着侍衛那堅決否認的樣子,沈策和費绛琪都覺得莫名其妙。
他們反複叫他回去确認:“你去上頭問問!你不知道,肯定有人知道!”“他長得可好看了,人也好,見過就不可能忘!”“你們去問問啊!”
然而,對方就像茅坑裏的石頭,又硬又臭,打死不翻供。仿佛在逐字逐句、鄭重其事地敬告,崖添從未來過外人。
那侍衛說話太堅決了,回頭還叫來幾個同僚,跟洗腦似的,沖他倆反複否認,堅決抗拒。
沈策和費绛琪都被繞暈了,回去路上半天沒說話。
好一陣,沈策才懵懵懂懂地開了口。他說:“你說會不會……這世上根本沒有玉揭裘這個人。”
“啊?”費绛琪被他這沒頭沒尾的話吓到了。
“畢竟他們一個勁說沒見過、不知道。”沈策悶悶不樂地回答,“難不成玉師兄真的沒來過?又或者,他變成別的樣子了?”
費绛琪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沈策果然還是小孩子,這些七七八八奇怪的想法也很多。她合乎情理地分析道:“玉師兄那麽厲害,或許早已想辦法自證身份,啓程走了也不一定。”
這是最可能的結果了。
畢竟,玉揭裘總是什麽都辦得到。
從認識他起,他們就沒見他被什麽難住過。就算辦不成,他也總是從容不迫,或說笑或想其他辦法。
“再說了,”費绛琪說,“變成別的樣子,做別的事,玉師兄就不是玉師兄了麽?”
沈策若有所思地反駁道:“要是我變得不像我了,盡做些我平時不會做的事,那我可不覺得那樣是我。”
沒來由地,他想到了從前的某次講學。師父讓他們論道。玉揭裘就抽到過一個類似的題目。
回去之前,他們還有其他想順便做的事——回家探親。
所以很快便踏上了新的路。
路途中,沈策又想起什麽,問費绛琪說:“你喜歡玉師兄麽?”
費绛琪正在吃幹糧,歪着頭想了想:“我應該喜歡的是慕澤師父吧。”
“啊?難怪你跟着玉師兄練劍,都只請教技法呢。”沈策好奇地湊近,“你是從什麽時候喜歡上慕澤師父的啊?”
“嗯……我也不曉得。不過大家不都這樣麽?有的喜歡慕澤師父,有的喜歡玉師兄。”費绛琪笑了。
都說近鄉情更怯,費绛琪和沈策這下算感受到了。
還在家門外,兩個人就都手足無措了。費绛琪哆哆嗦嗦說:“你你你你緊張麽?”
沈策磕磕巴巴嘲笑她道:“有有有有什麽好緊張,瞧瞧瞧瞧瞧你那樣。”
兩個人誰都沒比對方好,費绛琪家離他們來的那條路更近。大門沒關,進去時,費绛琪敲了敲門。手心都是汗,她敲了一次,就放下手來,在衣服上擦一擦。
一個婦人手持繡盤,往門外走來,随意吆喝着“來了”。她先擡頭問:“找誰啊?”
費绛琪望着她,一下說不出話來。沈策看着幹着急,搶先一步替她說:“她是費——”
他沒能将她的名字說出口。
因為那婦人已經驚訝得捂住了嘴:“你……你是……绛琪!”
費绛琪支吾着沒能發出聲音,婦人手中的繡盤“咚”的一聲落地。
她擁抱上來:“绛琪!阿姐好想你啊!”
那是費绛琪的姐姐。
兩姐妹還沒開始抱頭痛哭,就有人被她們嗷嗷直叫的動靜吸引出來。一個男子手持簸箕沖了出來,瞧見淚眼婆娑的費绛琪,簸箕便“嘎”的一聲掉在了地上。
他也撲了上來:“绛琪!哥哥好想你啊!”
後頭又奔出來一個拿着擀面杖的老漢,瞧見他們三兄妹,手中的擀面杖“砰”的一聲砸了下去。
老漢哭喊着抱住費绛琪:“爹好想你啊!”
四個人哭成一團,最後到場的是費绛琪的母親,費夫人手裏捧着一只青花瓷瓷瓶,雙目瞪大,口中嗫嚅:“绛琪……”
就在沈策準備及時接住那瓷瓶,以防摔碎時,費夫人卻幹脆利落從瓷瓶裏抽出了一根雞毛撣子,直往他們幾個腦袋上搗:“擱這兒唱戲呢!绛琪回來了!還愣着幹嘛?孩子一路肯定累壞了,你們快去搬椅子倒水啊!”
一家人其樂融融忙成一團。
費绛琪也破涕為笑。
但費绛琪卻沒急着和家人敘舊:“這……這是我同門,我要先陪他回去一趟。”
“哦哦!”哥哥在收拾碗筷,“那你記得回來吃飯啊!”
這種時候,高高興興和家裏人在一塊才對,然而,費绛琪卻沒忘記沈策也在緊張。
沈策說:“你就留下呗。”
費绛琪望着他,樂呵呵地搖頭道:“我記得你和你娘相依為命。咱們去把你娘接來,一起吃飯。”
沈策家家徒四壁,進去時,他一度有些抗拒。
并不是讨厭,而是害怕。太久沒回家,連記憶都開始模糊。屋子裏沒有人,只有整潔的床鋪與桌椅表露出生活的痕跡。
就在這時候,他聽到費绛琪與人問好的聲音。
沈策回過頭,随即見到了母親。母子二人都潸然淚下。
費绛琪和沈策的老家過去在此地,是座還算熱鬧的小城。但為了躲避戰亂,整個村子舉家遷徙,才來到如今這裏。大家種柑橘,時不時由村子裏的男人們拿去外面賣,再換來東西生活。
他們不約而同做出了留下住一陣的決定。
畢竟好不容易回了家,家人們都想念自己,他們也不想走。
在師門,沈策和費绛琪學的都是斬妖除魔、法術心經,而在家鄉,他們要幹的則是種植采摘、做飯燒火。
沈策和費绛琪從沒這樣自在過。
過去的年歲,他們能仗劍直行,學呼風喚雨,将大道銘記于心。
而這段日子,他們卻只需去采花、捉泥鳅,在山野裏打滾,和爹娘兄弟姐妹一起吃熱騰騰的飯菜。
夜裏,母親執意要借燈火給沈策修補衣服,縫了一層又一層。沈策睡着醒來,卻發現母親在偷偷擦眼淚。
“娘,怎麽了?”沈策焦急地說,“可是哪裏不舒服?”
母親搖搖頭,笑着對他說:“沒什麽。”
沈策孩子氣,但他并沒有傻到不懂人心的地步。
他知道,游子身上衣。母親知道他遲早會走,自然會不舍。
到白天,沈策和費绛琪一起跟着大夥到林子裏去摘果子。
金黃色的柑橘又圓又燦爛,沾染了陽光的色澤。他們倆心照不宣,誰也不提回師門的事,只高高興興采摘柑橘。
只聽不遠處一聲嗚呼,原來是費绛琪的姐夫栽坑裏了。
他們都笑。
費绛琪的姐夫是斑窦來的,自稱家父是崖添人,跟着流亡才去了外地。但大家都常拿這話笑話他,理由無他,都說斑窦人愛讀書,偏他起了個土掉渣的名字,叫趙富貴。
“哦!”趙富貴打了個招呼,到他們這邊找了片陰涼地,坐下歇息會兒。
沈策最愛邊幹活邊偷吃,掰了個柑橘,先遞給費绛琪,把她拉下水,然後也分了點給趙富貴嘗嘗鮮。
趙富貴卻擺手道:“我就算了,左右吃不出好壞。還是你們吃吧。”
這些時日,他們都過得很開心。
趙富貴笑着打量他們倆,竊笑着問:“這麽看着,你倆倒是挺像小兩口的。”
“才、才不是!”費绛琪一激動,一下沒站穩,從梯子上摔下來。
沈策剛好站在下面,連忙伸手去接。
男孩子和女孩子摔成一團。
趙富貴又笑了,卻又不由得低聲道:“前幾次怎麽沒見過你們……”
費绛琪和沈策還在又笑又叫,沒聽清他的話。等到起身,費绛琪才拍着身上的塵土問:“姐夫,你剛才說了什麽嗎?”
“嗯?”趙富貴傻笑起來,“沒啊。就是在想,先前好像聽你姐說過,你倆是從山上那個很厲害的什麽什麽宗下來的吧。前些日子那事兒鬧得好像有點大,也不曉得你們會不會被波及——”
崖添不是普壺,外加只有豐收的季節才要頻頻去跑商,如今大部分時候都待在村子裏,消息并不靈通。
仿佛從美夢中被硬生生拽了出去。
他們該回到原本的生活去了。
即便這裏有他們的家人,有幸福快樂,有他們向往的時光,然而,他們還是不得不回去。
沈策穿回了長袍。
費绛琪背上了行囊。
誰也沒想到,不過短短小半個月,外面已然天翻地覆。被柑橘填滿的村子仿佛世外桃花源,又像山上仙人的一局棋,當他們離開時,才知山中只半日,世上已千年并非虛言。
起初,他們以為要到普壺才能打聽到消息。
崖添不愧為天下第一大國,在這場浩劫中幸免于難、屹立不倒不說,面對友邦的波動,至此還未輕舉妄動。
然而各大山門就沒那麽沉得住氣了,悄然隐退避風頭的有,仗義執言跳出來要替天行道的也有。
那些傳聞聽起來那樣不切實際、荒誕不經,以至于沈策和費绛琪根本無法确信。
鼎湖宗被一名弟子屠了個幹淨,新任掌門身死。不僅如此,仿佛要避免後患,不少高手還被守株待兔釣回去殲滅。此等行徑,着實歹毒至極。
除此之外,遭殃的還不只是他們。
普壺王室遭到血洗。
地天人三界中,但凡知道些底細的,都已明裏暗裏去探靈脈下落。果不其然。即便受過修行,脫了凡軀,尋常人也不可能一鼓作氣承受那般靈力。再探查下去,更叫人咂舌的真相曝露,大半靈力居然是被白白放光浪費掉的。
就因為這無端耗費的靈力,普壺異象頻起。一時是一夜之間家裏長出龐然大物,定睛一看是果蔬參天;一時又是家畜成精,會說人話;一時又是冬夏颠倒;一時滿城樹木開紅花。
始作俑者的動機匪夷所思,仿佛只是胡鬧取樂的孩童。
沈策與費绛琪回到了山上。
同門的血澆灌了後山的斑竹,屍身焚燒出的煙升上天,陰雲密布籠罩他們。已有新的師叔走馬上任掌管宗門。周遭結界再度加固,別說妖魔,連一只鳥都飛不進來。
沈策和費绛琪手足無措,辨不清究竟發生了什麽,也認不出這人間地獄到底是何處。
其中最不容忽略的面孔獨屬那一人。
江兮缈低聲啜泣,眼圈泛紅,惹人憐愛。淚如斷了線的珠玉墜落。金步搖落在發間,與潔白勝雪的臉相映成輝。她一哭,直叫人心肝都揉痛了。
“為何?究竟為何?就只因師尊贈了我這鐘?”她握緊胸前配的那把保住她性命的鐘,“為何小玉會變成這樣……”
聽到那個名字,沈策驚愕到了極點:“……玉師兄?”
“真真可恨!”僥幸逃脫魔爪的師妹挽住江兮缈,憤恨不已地說道,“慕澤師尊得道成仙,卻還憑舊情留下護令鐘予你。而你又滿心眼裏只裝着師尊……玉揭裘定然是相形見绌,惱羞成怒,于是由愛生恨,犯下這慘絕人寰的行徑!”
費绛琪也不由自主地搖頭,不願接受:“怎麽會呢——”
江兮缈垂着頭,縱使到了這種時候仍然流光溢彩。悲慘遭遇之下,女戰士般的堅韌不拔反而為她平添幾分美麗。
“姓玉的如此胡作非為,眼下還圖謀毀壞靈脈。三十六重天不會放着不管的。”接任掌門的師叔也嘆道,“他必須受到懲戒。”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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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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