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醒不來的夢
“你別做這些,我來吧。”
因準備前一天的生日驚喜,家裏弄髒了些。陸明臣說叫家政,丈夫說不用。陸明臣幫忙,也被趕走。看丈夫一點點擦完地,說給他做個精油推背放松一下,像在普吉島做過那次一樣。
他去把卧室的遮光簾放下來,房間裏光線昏暗,也看不清什麽,說要是還不放心,就把他眼睛也蒙起來。
丈夫只是默默看了他片刻,随後撇開目光,小聲道:“明臣,你不用對我這麽好……我覺得有壓力。”
……
這幾天陸明臣反複咀嚼這句話。很簡單的話,是個人都聽得懂,但從丈夫口中說出來,他又完全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
什麽叫不要對他好?為什麽他會有壓力?夫妻之間互相愛護關心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他到底哪兒做錯了?
陸明臣不懂,他只覺得像是有一只手,按着他的頭頂,直到把他全部沒入冰冷的水裏。冷水将肺部的空氣擠出,胸膛彌散開一種窒息的疼痛。他不能去想,卻又做不到不想。
類似的話好像丈夫以前也說過,什麽時候說的,到底說的什麽,他也忘了。只是這種熟悉的氣悶和難過,他還記得。
車子像游魚滑入夜色。
臨近午夜,街道空曠,時而一輛錯身的汽車拖出寂寞的尾音。他讓代駕的司機開慢一點。
車廂裏還是陳奕迅的歌聲——夢裏夢見醒不來的夢,紅線裏被軟禁的紅……
不知是不是醉了,陸明臣頭重腳輕,覺得自己也正在做着一場醒不來的夢。他從車裏找了支香煙,按下車窗,城市的風猛然灌進來。
春天來得這樣迅疾,夜晚的風也再沒有刺骨的冰涼。但這涼爽的晚風,也并沒有讓他感覺好一點。
他突然覺得沒意思。
做資華的總經理沒意思,和長得漂亮技術很好的男人上床沒意思,得到別人的狂熱癡迷的愛和崇拜也沒意思。像是回到了學習最累的高中階段,考第一沒意思,領獎也沒意思,坐在教室裏對窗戶外的世界也興趣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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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非會逃避的人,無論基于責任還是欲望,都會選擇面對,然而現在獨獨不知該怎麽面對丈夫。他寧可和自己的助理一起吃飯,在這偌大的城市漫無目的消耗着時間,也不想回家。
因他不知道怎樣才是恰到好處而不造成壓力的“對他好”,也不知道要怎麽處理那些想和丈夫親近的渴望。他捧着自己的真心,在丈夫面前茫然而又不知所措,他不知道是哪裏出了問題,還是單純是自己過度敏感。
敏感是一種軟弱,陸明臣不覺得自己該有這樣的特質。
車子停在地庫,代駕的司機結賬離開,指間的香煙燒到煙蒂,家就在頭頂,陸明臣仍然在這黑暗裏,難以挪動步子。
電話這時候響起來,他知道不是丈夫,丈夫從不會因他晚歸給他打電話。
他興趣缺缺地“喂”了一聲,對面的聲音有點熟悉,但是一時想不起人是誰。
“陸哥,方便說話嗎?”
陸明臣扔掉手裏的煙蒂,又摸了一根點上:“方便,您哪位?”
“……”
“……”
“哥,你真行,又不記得我了。我蘇晗。”
“蘇晗……我記得。”那個紅頭發高個子的漂亮男孩,幾個月前,他們差點發展成情人關系。
陸明臣仰躺在座椅靠背上,把灰白色的煙霧吹到車頂。不知道過了這麽久,蘇晗給他打電話做什麽,是想約嗎?
作愛麽,他已經試過了,其實沒有什麽用。快感會讓人短暫忘卻,但欲壑難填,欲念是無盡的深淵,一腳踏空,無限下墜,無盡的空虛和寂寞。
“找我什麽事?”
“沒什麽事啊,随便聊聊。……對了,你去看Tita上一次表演了嗎?”
陸明臣“蹭”地從椅子上坐直了:“你說什麽?上一次表演,哪一次?”
“就上一次啊,三號那天。隔了這麽久,我還以為再也見不着他了,一直跟工作人員打聽都沒有消息。那天登臺也很突然,我在外地都沒得到消息,等我回來,黃花菜都涼了。
“哎,氣死了,聽說他那天跳了舞,特美特漂亮,可惜QUEEN不讓拍照,我連影子都沒見着,他媽的,怄死我了,你在A市也沒去看啊……”
蘇晗絮絮叨叨說了一大通,滿腔遺憾和失望無法抒發,想到這個對Tita一見癡迷的朋友,跟他抱怨一下,他一定能理解自己。
後面那通絮叨在陸明臣耳朵裏全成了無意義的嗡嗡,他只聽到“三號”這兩個字,因為這天是丈夫的生日。他們一起過的生日,丈夫又怎麽可能去表演。而且自去年那次之後,他們每天都在一起。
“你說三號?不可能,他不可能那天去表演。”
“為啥不可能,我還能騙你?”
“不可能……不可能的……”
“……陸哥,你沒事吧?”蘇晗小心翼翼問道,他直覺對面有點不對勁。
“我沒事,你确定他三號表演過?”陸明臣穩了穩心勁兒。
“确定啊,等會兒,我翻翻他們的節目表……你也可以加個他們的公衆號,表演節目和表演時間都會提前放出來,這樣你也不會錯過了……”
顫抖的手指把煙灰抖得到處都是,手機屏幕的白光打在陸明臣臉上,蒙上一層慘淡陰影。
四月三號的節目單
17:10-17:30 開場舞 Tita
終于知道為什麽他每天回家,丈夫還能夠去那個地方,也終于知道為什麽那天丈夫回得那樣晚。
時間在他腦子裏颠來倒去,有一瞬間空白,緊接着三號那天的細節全部湧來。
他早上起得很早,因為要盡快去公司把事兒都處理完,才能騰出空準備丈夫的生日。他中午離開公司,飯也沒來得及吃,去了蛋糕店。
想起在蛋糕店裏的幾個小時簡直是災難,連手把手教他的師傅都看不下去了。但陸明臣很堅持,他想做的事情是一定要做成的。趕在三點前,才做出一個稍微像樣的成品,不管了,心意最重要。
他拎着自己的心意,去餐廳拿餐,去花店買花,去店裏拿禮物。趕在四點前回家布置好一切,然後等着丈夫回來。
那天是周五,丈夫有課,一般會在下午六點左右回家。
從五點他就開始緊張,他很久沒有這樣緊張過了,一會兒去動動蠟燭,一會兒去試試星空燈的效果,不停猜測丈夫的反應,覺得自己這些行為幼稚。
已經過了六點,從下午等到晚上,等出來一肚子火氣。他看了數十遍時間,數次想打電話責問丈夫在幹什麽,怎麽還不回家。但準備了這麽久,就為這一刻的驚喜,他只得壓下心裏的火兒,繼續耐心又忐忑地等待着。為了不錯過丈夫回家那一刻,連上廁所都一副着急樣子。
宋書華快八點才回來,聽到門鎖響起的時候,陸明臣猛地從沙發上蹦起來,以最快的速度關了燈,給蛋糕點上蠟燭。
他猶記得聽到門鎖響起時的心情,那種雀躍和激動。他甚至自以為是地揣測過,是不是每天在家等待他的丈夫也是這樣,會在他開門的那一刻,感到一點欣喜。
然而此刻再看,這一切都成了天大的笑話。他也忍不住扶額笑起來。
這突如其來的笑聲,蘇晗吓了一跳:“哥……你笑什麽?”
“……他跳的什麽舞?”
“鋼管舞啊……”
陸明臣眼前一黑,頭頂烏雲密布。
“……節目單上有,你往下拉拉就能看到每個節目的詳細信息了……”
胃裏猛地一揪,陸明臣掀開車門,跌跌撞撞跑了幾步,扶着牆角哇哇開始嘔吐。
這可吓壞了電話那頭的人,不停問他到底怎麽了。
他吐得上氣不接下氣,吐得鼻涕糊了一臉,捏着手機根本沒工夫回話。直到胃裏清空了,嘴裏發苦,才終于停了下來。
他喘息着回話:“沒事,喝了酒。”
“靠,難怪聽你今天怪怪的,醉了吧。早些回家去,我先挂了。”
“T……Tita……”
“還惦記呢。下次演出時間沒說,但聽QUEEN的工作人員說,應該很快就能登臺,不會再讓大家等那麽久了。他下次登臺,我會給你打電話,不會錯過的。”
……
車窗外一地煙頭,待他再往煙盒裏摸時,裏邊已經空了。男人把煙盒也抓過來揉作一團,一并扔在了車窗外頭。
煙草也蓋不住嘴裏的酸苦味兒,更無法驅散心頭沉積的苦澀。不過那樣激烈的情緒動蕩之後,嘔吐不光是把胃裏的東西吐了幹淨,連憤怒也完全被抽離。他只覺得難過和疲憊,還有更多的不解。
但至少确定了一件事,女裝、唱豔曲、跳豔舞,這些都不是偶然,是丈夫處心積慮要去做的。他想不通丈夫為什麽會變成這樣,變成一個他完全不認識的人。
已經在這地庫裏呆了兩個小時,吐也吐過了,煙也抽完了,他揉了把臉,總是要回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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