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負心第四

“無念!!!”奚不問不由得大喊一聲。

無念似乎被這一聲又喚起了神志,立刻閉目念道:“初引生,二豎窮,三橫遍,四佛部,五金剛部,六法部,七結界……向無上道,直至菩提!”

話音剛落,這鬼娘尖叫一聲被彈出體外,倏地落入那鎮鬼訣的符網中。無念滿頭大汗,形容痛苦,奚不問連忙上前将他扶起,忙道:“好險,差點便讓這鎮鬼符傷了魂魄。”

無念看了看那半空中鎖住黑氣的金光符咒,吸了口氣問道:“這符不是你召的?”

奚不問搖頭,兩人均朝符咒襲來的方向看去,一高一低兩個人影正從樹林深處緩緩而出。步過樹下陰影,人臉慢慢清晰起來。奚不問皺了皺眉,罕見地像只恭順的小狐貍般收起劍俯身拜下:“見過沈叔叔,薛兄好。”

既是稱“兄”便又是一個被叫“哥哥”的,無念心中好奇,不由得仔細打量來人。一個是身着白色赤金雲紋服飾的年輕人,烏冠加首,臉龐白皙,鼻梁高挺,大約是二十多歲的年紀。另一位被叫“沈叔叔”的确實年長些,約莫四十歲往上,着了一身墨藍色海紋長衫,只用一根檀木簪子将長發系起,一對杏眼盡是笑意,似乎對誰都和善似的,只可惜這樣的良善面孔,面色卻有些蒼白,蒼白的緣由恐怕與他的身體狀況有關,因為他端坐在木質輪椅之上,衣袂之下只餘空空的褲管。

這樣的沈家人,無念自然也是認得的,沈家沈魚梁在天淵之戰中失了雙腿,也算是一等一的功臣,更何況曾師從白澤真人雲沖和,修為也是了得,如今被晚輩們尊稱為“希夷君”。

無念認得他,自然也跟着施禮,恭恭敬敬喊了一聲:“希夷君。”

“佛修何必跟着敬我。沈氏魚梁,字心齋,叫我心齋便是。”沈心齋依然笑意盈盈,見到奚不問與佛修在一處,并不驚奇也不生氣,又立刻轉頭介紹道,“這位是我外甥薛循,算來和你們應是一輩。”

“幸會。”無念抱拳。

“薛循,字從義。”薛從義拱手還禮,話音未落,身後那鎮鬼訣壓着的黑氣忽然升騰起來,宛如熾烈的黑色火焰,只聽得那鬼娘發出響徹林間的一聲尖嘯,怒吼道:“薛循?是你!是你!!終于盼得你來!!”

衆人皆是驚奇,紛紛回頭看去,只見那鬼娘缥缈之間竟化作人形,雖不是傾國之貌,倒也十分清秀可人,着了一身粗布衣服,紮着頭巾,一看便是貧苦人家出身,可最引人注目的還不是她的容貌,而是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薛從義!你還記得我嗎?六年了……六年!!”

奚不問心下了然,不由得向薛循看去。薛從義在道門确實有個花花公子的名聲,薛氏本就是三大家中土地商鋪最多的大家,甚是富有,願意攀附的富家女子自然也多,這薛從義又恰是青年才俊,父親是薛家家主薛碧山,母親則是沈家大女兒沈郁陶,沈家家主沈心齋便是他的舅舅,集兩大家的寵愛于一身,自是獨一份的高貴。因此縱然有些浪蕩名聲,只要不鬧出人命,道門衆人也覺無傷大雅。

只見薛從義臉色突變,握劍的指尖泛白,指着鬼娘失聲道:“是你?!”

“哈哈哈哈……”鬼娘突然笑了起來,笑聲刺耳讓人難以卒聽,“薛家少爺竟還記得我?!記得我這個苦命的女人?!我尋了你整整六年,你卻只安居于薛宅,你家布了機關符咒進不去,我只好在外面殺人,引你出來夜獵!哈哈哈是上天助我,不枉我與這道修糾纏,讓我得見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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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從義臉上忽白忽紅,卻仍清了清嗓子強自鎮定道:“你若有什麽遺願速速道來,旁的我幫不了你。你殺人無數,今日我必須結果了你。”

那鬼娘笑得前仰後合,仿佛聽了一個極大的笑話:“你當日早已殺過我一回,怎麽?今日還想再殺一次?”

薛從義拔劍正要念訣,無念忽然道:“姑娘不妨說一說苦處,我佛慈悲,若能化解定助你往生極樂。”

奚不問本就不滿薛從義不分青紅皂白使那鎮鬼訣,險些傷了無念,又不滿薛家做派已久,此時更是一幅看好戲的神情抱着手臂附和道:“是呀,姑娘,你先說說什麽冤情,我們也好為你主持公道。”

薛從義聞言臉漲得通紅,可又不好再遮掩阻攔,只得任那鬼娘說下去。

原來,薛從義十八歲那年首出山門,獨自一人出門歷練。從一惡鬼手下救出這名叫香蘭的女子,這女子孤苦無依,成日只替人浣洗為生,薛從義一貫金尊玉貴,哪裏見過這樣的貧苦人家,自然起了庇護之心,幫她安置妥當後,女子又苦苦挽留想做些飯食報答恩情,他恰好經歷了三個月出生入死的生活陡生懶憊之心,便恭敬不如從命地安頓下來小做休憩,卻沒想到二人同進同出生活在一個屋檐下竟漸生情愫,甚至珠胎暗結。

本來若是薛從義帶香蘭回去成婚便罷了,偏此時薛家人長久不得他的消息,便派人尋他回去,薛從義便答應香蘭,自己先行回薛家同父母禀告,随後便來接她。誰知這一去便再無音訊。

“不回來便不回來吧,我若一人也可将這孩子養大。”鬼娘低頭看着自己微隆的小腹,眸中微閃,慈愛之情倒讓人幾乎忘卻那腹中早已是個死胎,倏地她的表情變得猙獰,仿佛回憶起極為可怕又可恨的事情。“萬沒料到這負心人竟這般心狠手辣,嫌我玷污了他道門高潔的名聲,派人将我殺害!!”

天邊響起轟隆隆的雷聲,空氣中泛着潮濕的土腥味,就快要下雨了。

“那天也是這樣的天氣,我還在家等他的消息。忽然來了幾個穿赤金雲紋衣服的讓我跟他們走,我一個婦道人家也不懂,只以為是薛家來接我,便歡天喜地地換了新衣裳跟他們走,卻未想到他們帶着我到了一處荒僻破廟,不僅淩辱了我還将我推到井中!!”

奚不問和無念早就眉頭緊鎖,聽到此處更是怒火中燒,修行之人竟做出如此禽獸不如之事,合該千刀萬剮!那沈心齋也微微蹙起眉,半晌才道:“想是下面的人不懂事……”

“不懂事?呵,你問問薛從義,這事他知是不知?”

一滴雨水落在薛從義的眼睑之上,他微微低下頭,嗫嚅道:“殺人之事确不是我的授意……”

“哈,雖不是薛兄的授意,看這情狀,薛兄也定是知情的?”奚不問接過薛從義的一個眼刀,權當沒看見似的仍舊眯起眼笑着追問。

薛從義情急之下脫口而出:“我雖知情,但家父家母之意,怎堪違背?!”

此言一出,沈心齋的臉上也不好看了,本來若是小輩一意孤行惹下的禍端,做長輩的頂多也就是個管教不嚴的過錯。可若說出主意的正是薛家家主和主母,那丢臉的可是薛氏道門,連帶着他們沈氏也摘不幹淨。

薛從義卻未察覺沈心齋的不悅,繼續搶白道:“我本與沈氏遠房有聯姻之親,父母不願我耽誤在平民女子身上,有損我道門血脈純正,自然也是正理。我本也勸過,不理睬便罷了,可母親偏覺得畢竟留了孩子,若是有一天找上門來豈不成為世家笑柄,必要斬草除根,我又能如何?”

沈心齋大怒:“閉嘴!孽障!”

他邊說邊以迅疾之速畫了一道咒将那鎮鬼訣符一收,連同鬼娘一并納于乾坤袖中。手法之快令人咂舌,無念甚至未及反應,沈心齋已挂上了一如往常的和善面孔:“讓二位見笑了,這鬼娘既是薛家的冤孽,我自帶回薛家處置。我這外甥實在不像話,回去便好好管教他。”他擡頭看了看越來越密的雨點,又笑道:“我們在附近一家客棧定了廂房,二位若不嫌棄,不如一同去避避雨,順便将濕衣裳換一換?”

無念心中窩火,正欲辯上一辯要沈心齋交出鬼娘,奚不問卻搶先一步将他擋在身後,亦眯眼笑答:“謝謝希夷君,那再好不過了!”

無念冷笑一聲,淡淡道:“早聞道門正義之士,驅鬼怪保良民,今日一見,方知名不虛傳。” 沈心齋聽了只是微微一笑,以靈力驅動輪椅往客棧而去,速度竟比三位修行的年輕人還要快些。

薛從義見大局已定,舅舅又是個好脾氣的未多加怪罪,更不願理個礙事的佛修,聽了無念的話也懶得答應,只跟在舅舅身後埋頭走着。奚不問正要擡腳跟上,轉頭一看無念立在那兒不動,便低聲喊道:“無念,走呀。”

“你們道修在一處便是了,我自去趕路。”無念說着便一拱手,“後會……”

“後會什麽呀後會……”奚不問不待他說完便将他脖子一攬,推着他朝前走,邊走邊大聲說道,“別後會,現在還見着面呢!你說你衣服都濕透了,幹嘛這麽想不開去較勁,一同去避避雨也是好的。”他看了看走在前面的二人,忽的湊近了無念的耳邊低聲道:“希夷君可不是個好對付的,明搶自是不能,不如趁着夜間去偷他的乾坤袖!”

無念一怔步子一緩,奚不問猝不及防差點一口親上無念的臉頰,奚不問嘻嘻一笑,趕忙将自己扯得離那晶瑩的耳垂遠了些,才艱難移開目光,又高聲問道:“沈叔叔,薛兄,說起來,你們二人為何在此地?”

沈心齋略略放緩了速度,看了看下着雨的漆黑曠野:“外面不便說,還是到客棧詳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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