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舍世第五
四人到了客棧因都濕着衣服,先各自安頓。客棧确實是偏遠小店,除了沈心齋和薛循之前開的廂房外,只騰得出一間像樣的房間,無念住慣了外頭,便打算去柴房将就一晚。奚不問哪裏肯幹,這樣的待友之道簡直是打他們奚家的臉,他好說歹說、連拽帶拖才将無念拖到了自己屋中。
秋日的雨水确實寒氣逼人,奚不問哆哆嗦嗦從乾坤袖中掏了換洗衣裳出來換,窸窸窣窣換了半晌回頭一看,無念還穿着濕衣服坐在榻上打坐,因剛剛鬥鬼娘損了不少靈力,臉色凍得泛青,額上還餘着雨水。奚不問不禁納罕道:“你怎麽不換身衣裳?”
“就只有這一身,一會兒便幹了,無事。”
“一套新衣裳都沒有,我說你們佛修怎麽就不能對自己好點!”奚不問扶額,“有正經屋子不睡,非要去睡柴房,兩個男人一間屋子将就一晚不過是尋常事,你怕我吃了你?”
無念閉着眼懶得理他,過了一會,一片柔軟的布料拍到臉上,他睜眼一瞧,原是奚不問又從乾坤袖中掏了一件幹淨的紫檀色勁裝要他換。
“苦是修行。”無念将衣服方方正正地擱到一邊,仍舊閉上眼,“奚氏道門的衣裳,我如何穿得?”
奚不問只覺這和尚賽得上一頭犟驢:“你又不出去,橫豎先換上,我拿你的濕衣服去烤烤,不出三刻便回來,誰會知道你穿過道門的衣服?”
無念眼都沒睜:“不可。”
“你衣服都濕成這樣了!”奚不問沒法子地抖了會腿,暗道無念這家夥,軟硬不吃,唯一的弱點就是臉皮薄,只此一招便定勝負,他心下打定主意便湊得更近了些,那鼻息都快要噴到無念的臉上,“你若不換我便扒你了!”
無念還以為他只是說說,混忘了混世魔王奚不問哪有敢說不敢做的事情。
奚不問言罷便上手給無念寬衣解帶,扯着腰帶就不撒手,無念慌得以手格擋,可那上衣一松,便顯出裏面的裏衫來,奚不問看了一眼,壞笑道:“鎖骨好看。”無念慌忙又去攏那領口,腰間卻又松了。他氣得要命,又知道奚不問吐了口血,不敢真傷着他,于是忙道:“好好好,你撒手,我換!”
無念沒穿過繁缛的道門服飾,颠三倒四半天才大概像個模樣,奚不問伸手去給他系腰帶,無念躲了躲道:“貧僧便在榻上候着,濕衣服不是很快就好?系不系的倒也無礙。”
奚不問比無念要矮一些,衣裳自然也稍短,見無念緊巴巴地裹着個長衫坐在榻上,就像個任人欺負的羔羊,他就忍不住想調笑他。
“說來也奇怪,你怎麽穿身上都是淡淡的檀香味,我就不同了,臭熏熏的!”他說着便把手腕往無念鼻子下湊,無念沒躲,只是淡淡“嗯”了一聲。其實奚不問身上是淡淡的皂角香氣,可無念怎肯誇男人香,又不好違心說臭,便只能随口應和。
偏奚不問不幹了,立刻撒潑打滾道:“好啊,忘恩負義的和尚,虧我鬼娘手底下還救你,你嫌我臭?”說着便用手去抓無念的手袖子,邊抓邊道:“你越嫌我,我越要将這臭氣傳你!”
無念垂眸瞥了一眼,只當他是沒長齊毛瞎胡鬧的頑劣孩童,面無表情道:“橫豎是你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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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不問又去抓他的腰帶。無念又說:“橫豎是你的腰帶。”
奚不問哪是個甘處下風之人,一對兒狹長狐貍眸一轉,便登時伸進衣袖裏抓了無念的手腕。無念腦子沒轉過來,仍舊順口答道:“反正是你的……”剛說到一半才覺得不對,奚不問立刻在榻上笑得打滾:“我的什麽?我的人嗎哈哈哈哈……”
無念脖頸又紅了,他眯了眯眼,一腳将狂笑不止的奚不問蹬到地上。奚不問忽然“哎喲”叫了一聲便躺在地上捂着心口不動了,表情痛苦不堪,無念唬了一跳,連忙拖着長衫跳下榻去把他的脈,心中暗道:“怎麽傷得這樣重?”
“哈哈哈……”奚不問像是突然記起十分好笑的事來,臉繃得緊緊的,忽的“噗”地一聲放聲大笑起來:“和尚啊和尚,你都不知道你被附身的時候都說了些什麽?!”
無念面色一寒,正要開口詢問,忽然門敲了兩聲被推開,只見薛從義和沈心齋站在門口,一臉愕然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奚不問和蹲在他身邊穿着奚不問衣裳的無念。
“打……打擾了。”薛從義正要把門帶上。
奚不問一躍而起把住門道:“沒事沒事,進來說話。”
薛循和沈心齋二人這才進來,沈心齋失笑道:“賢侄,與佛修為伍,總要考慮些朝酲君的感受。”
“謝謝沈叔叔關心。”奚不問俯身拜了拜,尴尬而不失禮貌地答道“也不是什麽佛修都入我的眼的。不過同路尋些獵物,不勞希夷君費心。”
沈心齋知道奚不問的潑皮名聲,其父朝酲君都管不住他,他又何必操心呢,于是也不再多言。他接過奚不問倒的茶盞,壓低聲音道:“賢侄剛問為何我們會在此地。不瞞你說,薛家失竊了。”
奚不問聽了也不驚訝,滿不在意道:“薛家的寶貝數不勝數,丢些小玩意兒,怕不是下面的小厮貪財拿去換錢了,何必勞煩沈叔叔出馬?”
“可不是外宅內院丢了東西。”薛從義答道,“是天一閣。”
奚不問收斂了笑容:“天一閣?”這天一閣乃是薛家收藏寶物的重地,因為薛家擁有的法器衆多,又擅長機關之術,便專門蓋了一間布滿機關結界的藏寶閣,多年來有不少人觊觎寶器闖入其中,無一不是豎着進去橫着出來。而這天一閣的寶物也并非凡器,皆是來之不易的上古珍品。這天一閣失竊,确實值得興師動衆一番。
“丢的是什麽東西?十分要緊嗎?”奚不問問道。
“奇怪也就奇怪在這,丢的是舍世鏡。”薛從義答道。
無念不太清楚這個法器是作何用的,卻見奚不問臉色微變,不過這情緒轉瞬即逝,旋即又恢複常色啞然失笑道:“哦?舍世鏡?這件法器雖是上古神器,但沒什麽大用啊!”
“正是如此。沒想到賢侄也知道舍世鏡的用處。”沈心齋眸中略略閃過驚訝之色,“這舍世鏡除了能照出觀鏡者的前世,并沒有什麽毀天滅地的本事。故而為何有人要闖入天一閣盜走此寶就頗費思量了。”
奚不問聞言哈哈一笑,揮了揮手解釋道:“小時候就愛看《寶鑒》,頑劣多年也就識得些法寶。不過這天一閣機關重重,那竊寶者也未曾留下什麽痕跡?”
“所有機關都觸發了,但一滴血跡、一縷布片都沒留下,此人大概是全身而退。”薛從義一旁答道。
奚不問手指敲着桌面,看着沈、薛二人眯眼笑,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那若不是高手便是內賊咯?”
沈心齋撫膝大笑:“看看我這賢侄!早就聽聞朝酲君的二兒子是個百世難得的人才,今日一見,果然睿智不凡。”對這話無念心中很是認同,別看奚不問外表吊兒郎當的,交往深了會發現他心思确實不簡單。
薛從義聽了舅舅誇贊別人,倒是心裏醋得很,撇撇嘴別過臉不說話。沈心齋又道:“但聽聞這舍世鏡最近在冶城附近的琴亭村出現過,所以我和從義帶了幾個薛家的弟子一路尋來。恰好看到林中有鬼怪之氣,方才遇見你們。既然這東西能落到此處,怕這盜賊是個外頭的高手,不是內賊。”
“琴亭村?如何被發現的?”奚不問有些好奇。
“只是聽說村裏有個人看了一面鏡子之後就瘋了,逢人便說自己上一世是照看仙君藥爐子的仙童,還背得出幾道仙方,方子上的藥引子都是些妖獸,奈何平常百姓如何看得懂,只當他是得了失心瘋。”薛從義接話道。
“這樣說,那面鏡子确有些像舍世鏡。”奚不問琢磨了一會又拱手問道,“沈叔叔既然同我說這些,必然是有用得着我的。”
沈心齋啞然失笑:“好小子!旁的也沒什麽,只是既然你與這位無念法師在此地盤桓數日,不知是否還有其他線索?”
“我和無念法師只遇着這一只鬼娘。”奚不問半笑半不笑地擡頭瞄了一眼薛從義,“關于舍世鏡倒真沒聽說。”奚不問見沈心齋手中的茶盞已空,連忙接過添滿了茶又奉過去,正要離手,忽的奚不問“哎喲”一聲将那滾燙茶湯失手灑到了沈心齋的手臂上,他白皙的皮膚立時燙紅了一片,胸前袖子也都濕了。
一時動靜有些大,惹得另一邊已換上自己衣服正在打坐的無念擡了擡眸,再仔細一品倒覺得這一聲“哎喲”與剛才奚不問滾地上裝受傷的演技如出一轍,便似笑非笑地看奚不問繼續演。
奚不問倒也豁得出去,撲通跪倒在地,一臉痛心疾首道:“希夷君,都怪我,縱是打我十幾板子也是使得的,這衣裳濕了不能再穿,我替您換……”他正要伸手探那乾坤袖,卻被薛從義從後邊一招擒拿扶住肩,冷聲道:“我舅舅要換衣裳自然是外甥效勞,不勞奚家二公子動手。”
說着薛從義便将他推到沈心齋身後讓他再無下手的機會,這才俯身幫沈心齋揩拭身上的水漬。奚不問沒能得手讨個沒趣,偷偷回頭朝無念擠眉弄眼,無念看着好笑,臉上還繃得如同冰湖,一副你尴尬你的與我無關的表情。奚不問努努嘴表示無奈,剛回過頭,眼前一道亮光猛地閃過,薛從義突然張大了嘴,伸出手指着奚不問大叫道:“來人!你……原來是你……”話未說完便膝蓋一軟撲通一聲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了!
奚不問大驚,趕忙上前将薛從義翻過來,只見他的嘴仍大張着,眼睛瞪得極圓,瞳孔驟縮,倒像是見了什麽極為恐怖或訝異的東西,臉色烏青,嘴唇泛紫,嘴角挂着血漬,身上卻沒有明顯的外傷。奚不問又用手去探他的脈搏和鼻息,卻已是斷氣了。
突然門外響起紛亂的腳步聲,這聲音徑直來到門前方才停下,門叩叩得響了兩聲,四名赤金雲紋服飾的薛家弟子推開門,見着沈心齋先俯身行禮道:“希夷君。剛剛聽到薛師弟叫喊,不知有何……”話音未落,為首的已然看見地上薛從義的屍體,他臉色變得非常難看,快步上前查看了片刻,登時拔出劍來眼睛赤紅着吼道:“是哪個害了從義?!”
沈心齋臉色煞白,方才回過神來,動了動嘴唇道:“奚不問……要搶鬼娘也該真刀真槍鬥一場,用暗器殺害道友,也是奚家的教導嗎?!”
奚不問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希夷君,你這話是什麽意思?”無念也盯着沈心齋皺起了眉,但薛家弟子卻已聽得清清楚楚,立刻不由分說擺起劍陣,屋內頓時靈光大作!
奚不問一個飛身躲過一道劍氣,桌上的瓷器瞬間被擊得粉碎。奚不問既不想拔劍打這一場,又不願跟他們回薛家論這沒頭的官司,他倉皇之間只顧得上邊躲邊喊:“人不是我殺的!”
那薛家人哪裏肯聽,當即念起咒來,一道劍光瞬間化成千百道劍雨朝奚不問劈頭蓋臉襲來!無念見奚不問還呆着,立刻飛身以佛杵畫了一道屏障擋住劍雨,回頭對奚不問說:“此時不是辯白的時候,先走為上。”
奚不問聽了這才緩過神來,将劍往窗外一抛拉着無念跳上去便一路逃命,他依稀看到沈心齋驅着輪椅來到窗前,伸出手想拉住他,臉上的表情似是惋惜又好像在玩味,總之極為古怪。但他也沒有功夫細想,只顧以更快的速度甩掉身後那群薛家的道門好手。
好在奚不問禦劍倒是一絕,兩人一直跑到天光熹微,見後面無人追趕,這才停在了一處人跡罕至的茂林之中歇息。奚不問之前受了傷,又費了這些靈力禦劍,腦子一片空白直喘着粗氣,過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身邊還站着無念,他忽然苦笑了一聲道:“我真是糊塗了,你又沒殺人,我帶你逃什麽……”
無念垂下眸子看了俯着身子喘氣的奚不問一眼,淡淡道:“你也沒殺人。”
奚不問愣怔片刻,直起身子注視着無念的雙眸:“你信人不是我殺的?”
“你沒動手,我親眼看着的。”
奚不問聽了咧嘴笑起來。他額前的碎發跑散了黏在汗濕的額上遮住了視線,他擡手拂開,露出一雙明亮的眼睛:“和尚呀和尚,你閉着眼裝模作樣打坐,看上去是個清心寡欲的,原是一直偷看我!”
“……”
“假和尚!”奚不問撫掌大笑,“果然是假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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