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禁術第十

奚不問十分清楚自己是誰,包括自己的上一世。

盡管沒有幾個人能受得了兩世記憶交錯的痛苦,也不是沒有手段忘記前世再重生——比如孟婆湯——但是他一概不要。他覺得自己沒活明白,這輩子總得再想一想,有些人也該再尋一尋。

上一世他是道門沈氏庶出的血脈沈魄,說起來與沈心齋倒還有同父異母的兄弟之誼。可在天淵之戰時,他以魔尊之身用禁術驅使四方妖魔對抗道門、佛門,道門之中舉起讨伐大旗的首軍卻正是沈家。

他的家人以他為恥,沈家數百年來,從未出過這樣的離經叛道之徒,他的弟弟沈心齋在亂軍之中險些被他驅使的屍鬼捅穿了心肺,他惦念同窗之誼鬼使神差般地救下了他,而他卻一劍刺穿了他的肩胛骨。至于胸前的致命一劍,則是他的父親沈羲和親手刺下。那一劍戳破皮肉刺入胸膛的時候,他的胸腔裏像是一下灌滿了冰水,連着頭皮刺骨地寒,他的氣管裏湧進來鐵鏽般的液體,窒息感淹沒了他,胸前的窟窿像是一下子被放大了,所有的痛感都集中在那個帶血的破洞上,拆骨一般地疼又漏風一般地空落落。

他依稀看見沈心齋遠遠跑過來像是想補上一劍,可他卻早已撐不住自己殘破的軀體,先一步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識。血盡而亡後,他們卻連他的魂也不願放過,竟将它生生拆散讓他再也無法轉世輪回,他拼盡自己最後一絲念力留下一縷殘魂,最後也被找到鎖在他那把殘垣劍上,抛諸湖底,任歲月消磨,不死不滅。

奚不問輕輕倒吸一口涼氣“嘶”了一聲,他緊緊蹙起的眉和按住胸口的手就好像是那裏正有個傷口在汩汩冒血。無念見他疼得五官都挪了位,以為是受了內傷,連忙将掌心貼在奚不問的心口處想輸些靈力給他。被他這樣一觸,奚不問才從往事的泥沼中回過神來,将無念的手穩穩按住,無力又蒼白地勉強笑笑:“不必,我沒事。”

無念目露疑色,不放心地問道:“真的沒事?”

奚不問将手指穿過無念的指縫,十指相扣般的将他修長白皙的手往心口一帶,挺胸道:“你探一探,我是不是真沒事?”

見他還知道耍無賴,無念這才放下心,從奚不問手中将自己的手奪回來。他盯着指尖奚不問給他包紮的暗紅發帶,輕聲說:“你我萍水相逢,我不願你誤入歧途,但你若一意孤行,我……”

“你什麽?”奚不問笑嘻嘻地看着他。

“我知你不是惡人,只要不害人性命,随你罷。”

“明白人!”奚不問拍拍無念的肩,“若天下人都像你這樣明事理就好了。”

奚不問開玩笑似的說着,卻知道像無念這樣的中正之士,能接受自己修習禁忌之法,那定是對自己信任極了,而這天下之大,哪兒還能找到這樣一個知心人?他不知為何瞧着無念冰山一樣的面孔心裏卻暖成一片,心中暗道若能替伽藍寺洗脫罪名,也算是報答無念的恩情了。

他如此想着便去扶玄憫找個幹淨的地方布陣,那玄憫雖瘋癫,卻也不是個任人擺布的,當即掙脫起來,力氣之大,倒把奚不問差點摔個趔趄。無念本就不願奚不問冒險引靈,此時更是一臉無奈,冷臉旁觀,只盼着奚不問知難而退放棄了事。可奚不問哪肯善罷甘休,他見說什麽都不聽,問什麽都無用,只得叉腰看玄憫瘋了一會,猛地将他的肩膀一拍,指着他身後大喊了一句:“卞闌珊!”

對玄憫說話本是對牛彈琴,可這個名字一出口,他黝黑的臉上立刻浮現出笑容,眼睛一瞬間變得通紅像是全身的血液都沸騰了一般,他激動地轉過頭去,忽的頸後狠狠痛了一下,“砰”地一聲暈倒在地上。

“……”無念懵了一瞬,立刻上去将玄憫的上身扶起來,臉色鐵青道:“奚不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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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不問卻不待他說完,立刻雙手合十,十分虔誠道:“玄憫法師,迫不得已才打暈你的,勿怪勿怪……”說畢趕忙上前幫無念将人事不知的玄憫攙了起來,無念觑了他一眼,也不好再責怪,二人回頭看了看滿地的殘骸斷肢,趕忙離開了這是非之地。

好不容易離開西北坡尋了一處靠溪的樹下,今夜月色正明,水流潺潺,林中靜谧,一片祥和,若非剛剛經歷了一場惡戰,誰也不會想到這不遠處的山丘上竟有嗜血的鬼怪。

奚不問将玄憫放在樹下靠坐着,抹了一把臉上的汗,卻糊了滿手的血污,他吐了吐舌嫌棄了自己一番匆忙跑到水邊洗臉,月色溫柔,水中映着他洗去污跡的白皙臉龐,這張臉相比前一世看起來要更英氣一些,下颌的線條硬朗,鼻梁挺闊,一對兒狐貍眼和一點點淚痣是這張臉上唯一的柔情,倒讓人覺得他似笑非笑十分浪蕩多情,但凡有什麽壞事,哪怕不是他幹的,也讓人覺得就是他幹的。

上一世他還是沈魄的時候,生的是一張嫩生生、極為乖巧的臉,雖然性子也是皮得要命,卻讓人怎麽看都覺得他無辜,狠不下心罰他,他師父便是如此,一味地寵着他,最後師父死了,他也沒能救得了。後來他與天下為敵抛棄正道,成了魔君,卻仍頂着這張嫩生生的臉,若不出手都沒有幾人服氣。倘若這兩世的容貌能換一換,想來讨生活會容易得多。

奚不問這樣想着,忽的一道漣漪擴過來打斷了他的神思,擡頭看到無念不知何時蹲在一旁洗手,系在指尖的發帶散了開來,在水中一路飄開飄到了倒映着的明黃色月影上。奚不問在水中攥住了發帶的另一頭,笑問道:“傷好了?”

“好了。”無念點頭,松開自己手中攥的這一頭:“這發帶濯過,晾半刻,你就可以系了。”

奚不問将那紅線撈上來,站起身擰了擰:“不急。”

無念沉默片刻,又擡起頭問他:“你有沒有騙我?”他的眼神裏有些複雜,又極為深沉用力,像是想将奚不問看透。

奚不問心裏咯噔一下,以為他看出些什麽,忙道:“我不是……”

“引活人的靈附身他人,真的很容易也不危險嗎?”無念打斷了他。

奚不問聞言心中暗暗松了口氣,笑答道:“和尚,你今天很關心我呀。”

“我看你憂心忡忡。”無念也站起身甩幹手上的水珠,神色淡淡的,“既是禁術,自然也沒那麽簡單。”

奚不問将劍在手中抛着玩,一邊解釋道:“死者的鬼魂可以附體,活人的魂魄若能完好引出自然也可以附到活人身上。這便是我剛剛說的反其道而行。只不過附體之時需與所附之人訂一個契約,對方必須願意為我打開他的智識之門。道家有言,玄之又玄,衆妙之門,此門一旦打通,便是達成了契約——被附體者不會強留你的魂魄,你的魂魄也不可占被附體者之身。但若是被附體者突然毀約,那附體的生魂便有無法歸位的風險。”

無念越聽眉頭越緊:“那契約如何訂立?”

“需要我和玄憫師兄的珍視之物,擺在一處。”奚不問說着,便從領子裏牽出一枚玉佩來,白如羊脂,溫潤和氣,上面隐隐約約刻着一個“和”字,無念見他将玉佩取下,又蹲下身去摸玄憫的身,可他流浪多年、身上空空,一個銅板都不曾剩下,更無什麽特別的物什,正當奚不問要洩氣的時候,忽的從玄憫懷中摸出一紙泛黃的書信來,信封上用娟秀的字體寫着“玄憫兄親啓”幾個小字。

“是那位女修士給玄憫法師寫的信?”奚不問扭頭問無念。

“大約是罷。”

奚不問将信封撐開想看看信裏寫了什麽,猶豫片刻又讪讪地停了手,暗道了一聲“非禮勿視”,俯身将信與玉佩放在了一處。他面對玄憫席地而坐,将佩劍插在兩人中間,比了手印正要念口訣,忽的停下來扭頭對無念道:“守在這,等我回來。”

無念略略點頭,眼神裏卻掩飾不住擔憂的神色,忍不住叮囑道:“莫要強求。”

奚不問勾起唇角,閉上眸子只片刻身子便軟軟地癱倒下來,無念俯身穩穩扶住,知道懷中之人的魂靈仍在自己周圍,卻無法看見,實在是一種十分微妙地體驗。

奚不問輕飄飄地落到一道黑漆漆的高門之外,他傾身拜了拜:“卞修士之死事關伽藍寺聲譽,且佛道誤會已久,今日道門奚氏不問鬥膽叩門,望玄憫法師成全,将往事相告。”

話音回蕩,久久不歇,過了半晌,門庭洞開,奚不問心中大喜,徑直步入門去。再睜眼時,竟是柳樹依依、鳥語花香,一派明媚春光。倏地見光還有些刺眼,奚不問微微眯起眼睛适應,倏地不遠處的糖人攤邊有一個姑娘在朝自己招手,那姑娘身材窈窕穿一身嫩黃色紗裙,柳眉杏眼,兩頰隐隐露出一對梨渦來,分外伶俐嬌俏,背上負着一把琴,原是一位琴修。他趕忙想走近,卻發現動彈不得,方明白自己已不是奚不問而是玄憫了。

他能感覺出玄憫的猶豫,過了片刻這才走過去,低頭看着琳琅的糖人問道:“喜歡?”

那姑娘狠狠點了下頭:“我卞氏處荊楚荒涼之地,不曾見過這樣精致的東西。看那鳥兒,多可愛啊!”這姑娘的聲音實在婉轉動聽,仿若黃鹂一般,奚不問不由得多瞧了她幾眼,但很快他發現偷偷瞧着這姑娘的并非他自己,而是玄憫。

玄憫從懷中掏了一塊銅板遞出去,将那根鳥兒形狀的糖人取下遞給她:“剛剛捉那嬰靈,也有卞修士的一份功勞,這糖人便算做貧僧的答謝。”

奚不問心中暗想,這便是二人的初見吧,确實是比自己和無念初見時要強些,男才女貌和諧無匹,無念頭一回見自己便放任那佛杵追着自己的屁股打,真是毫無人性!

“叫我闌珊吧。”卞闌珊接過糖人莞爾一笑,“我父親常笑話我,我這點修行,哪兒算得上什麽修士哇,也就承玄憫兄看得起。”她将糖人高高舉起對着暖陽,剔透的小鳥展翅欲飛,她一對兒梨渦更深了:“人若是鳥兒就好了……”

“鳥兒受人欺辱,便是一只老鷹也能将它捕食。”玄憫搖頭,“倒不如人能自保。”

卞闌珊道:“老子有言,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人與鳥又有什麽差別呢?生死乃必然之事,但人卻知生死命數,有智識有情感,徒勞傷懷。倒不如鳥兒,活時自由自在,不曉得會有死的那天,死時也死得痛快,沒有什麽愛恨情仇割舍不下。”

玄憫一噎,倒不知如何應對。只覺得眼前這姑娘通透的如同塊玉珏,這番想法也與他以前所學皆是不同,很耐琢磨。

卞闌珊嘻嘻一笑:“看我說的,盡是些沒用的逃避之說,不好好夜獵倒對不起我這把先人傳下的蘭琴了。”

奚不問對蘭琴早有耳聞,在兵器譜上也能排的上前二十,是把傳世的好琴,沒想到原是傳到了卞闌珊手中。這琴纖細狹長,色澤古樸,琴弦細如蠶絲,沉香木的幽香不絕,倒與卞闌珊的氣質十分相配。奚不問暗道這倒是好琴配良人了。

二人一齊走了一陣,忽的看到路邊有一個沒了雙腿的青年男子在乞讨,他形容枯槁,全身移動全靠雙臂,一雙手早已傷痕累累、老繭遍布。卞闌珊生性良善,想是見不得這樣的流民,從懷中掏了幾塊碎銀子俯身放在碗裏,一絲不茍、恭恭敬敬毫無半點輕視之态,那青年人聽到碗裏的脆響擡起頭來,竟然是一張五官頗為好看的臉,卞闌珊動了恻隐之心,不禁惋惜道:“年紀輕輕,若無此橫禍,想必已娶妻生子,可惜……”

那青年見到空空的碗中忽的多了幾塊碎銀,熱淚盈眶一下一下地磕頭:“謝謝好心人,謝謝!”

玄憫立刻俯身止住了他,他瞥見玄憫腰間的佛杵,忽然問道:“你們是修行之人嗎?”奚不問覺出玄憫點了點頭,這青年立刻抱住玄憫的手臂哽咽道:“二位……二位仙君,救救我們潘家堡的百姓吧!”

奚不問正覺得這場景有些眼熟,只聽那青年驚慌地接道:“是怪物!!是一個怪物把我害成這樣的!!”奚不問心中一動,隐隐覺得這怪物正是屍鬼,但為何玄憫要帶他來看這段記憶?

這段記憶到底有什麽特別之處,在他瘋癫之後仍然埋藏在他的意識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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