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恻隐第十一
二人趕到潘家堡時已是一日之後,傍晚時分,落日圓盤,晚霞如血。
彼時玄憫與卞闌珊還不過是初出茅廬的愣頭修士,雖覺得這怪物邪性,倒也一時沒有想出個究竟。玄憫尋了一處空地,将手指劃破,用自己的血布陣引怪,不出片刻便聞得林中驚鳥之聲。
卞闌珊将所負之琴抱于懷中,目光死死盯着遠處,玄憫則悄悄上前一步将卞闌珊擋在身後以便保護。奚不問心中暗暗着急,以卞闌珊和玄憫此時的能力怕是很難打敗屍鬼,但他又一想既然二人并非命絕于初見之時,說明最終死裏逃生,當是無礙。
果然沒過多時便從林中蹿出兩只屍鬼來,一高一矮一雌一雄,饒是再沒見過世面,此時也知道面對的是一對殺人如麻的厲鬼。卞闌珊臉色登時慘白,卻不似久居深閨的女兒一般束手無措,而是手指一撥,琴弦微動,一波音浪便朝屍鬼襲去,所過之處摧枯拉朽!
奚不問暗嘆一聲“好琴”。可屍鬼只是抱頭片刻又朝卞闌珊襲來,玄憫立刻運起靈力與屍鬼打做一處,然而将将躲過雄屍鬼的一擊,卻被雌屍鬼一掌按住了左腿,在地上拖行近百米遠,縱是玄憫這樣的硬漢也立時痛得悶哼一聲。
奚不問能感知玄憫的痛楚,此時不由得皺起眉,他知道這是左腿折了。
玄憫一時逃脫不開,眼看屍鬼正要埋頭朵頤之際,卞闌珊飛身而上抛出五道驅魔符,手指連撥琴弦,速度之快令人咂舌,琴聲陡然狠厲起來,靈力飛出,正巧打在雌屍鬼的脊柱上,一瞬間飙出了黑色的血跡,将它擊得一退。
卞闌珊腦子确實快,立刻又彈出幾道靈力朝那傷處砸去,邊彈邊道:“玄憫,那裏!”。
奚不問暗道:“這脊柱似乎确是個要緊處。”他腦海中不由得想起剛剛玄憫一招便卸了屍鬼脊椎的模樣,原來便是此時領會的。
玄憫立時會意,用一條腿蹬地飛起,抱住那雌屍鬼的腰後就去砸那傷處,砸的黑血橫飛,眼前一片黑霧。
另一頭,卞闌珊用琴音牽絆住雄屍鬼亦是十分費力,卻不料那屍鬼被琴音震了五脈還能發起狂來,只一掌便将卞闌珊拍倒在地吐出一大口血來。玄憫見她傷了,立時發起狠,照着脊椎三段間的一個弱處狠狠一掰,雌屍鬼立刻撐不住自己龐大的身軀,像是斷了神識一樣癱倒在地。雄屍鬼見狀,立時咆哮一聲奔到雌屍鬼身邊,悲恸哀叫。
說時遲那時快,玄憫趁它不備立時以佛杵壓在雄屍鬼頸間,念了一聲“大象無形”,那佛杵立時充氣一般膨脹起來,變化成一個千斤重的大鐵塊,将雄屍鬼牢牢壓在地上。
奚不問不禁納罕,佛修竟還有這種法術,真是了不得,也不知無念會是不會,回去後定要他變大了給看看。忽而又覺得自己好像在想什麽烏七八糟的東西,頓時回神不由得一哂。
玄憫将卞闌珊扶起來,自己也是強忍着疼痛,聲音啞啞的:“你沒事吧?”
卞闌珊雙眉緊蹙,又吐出一口血來,過了半晌才答:“沒事,你的腿?”
玄憫道:“并無大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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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闌珊這才放下心,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漬便要念鎮鬼訣。
“等一下。”玄憫攥住了她的腕,“你要散魂?”
“自然。”卞闌珊不解,面對這樣的厲鬼,依他們道門修習之法,似乎并沒有別的選擇。
“看,它在哭。”玄憫遙遙看過去。
奚不問定睛一瞧,可不是,這殺人如麻的屍鬼當真因為失去伴侶哀嚎不止,豆大的淚珠順着它布滿紫色瘤子的面孔滾落,那悲恸似與人類無異。他心中莫名有些不是滋味,倒像是殺害了同類一般。
卞闌珊心所有感,又問:“失了伴的屍鬼,是不是也活不久了?”
“《鬼經》上所記落單的屍鬼多不獨活。”玄憫答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如……算了。”
“算了?”
“放它走罷。”玄憫咬了咬牙,“屍鬼集萬魂,待他一個孤苦伶仃絕食而亡,那魂魄散開,自然也是各去輪回。”
佛修向來是慈悲為懷。卞闌珊心思單純,又剛出山門,并無什麽根深蒂固的想法,聽玄憫如此一說,也就不再堅持。
玄憫攙起卞闌珊一道走到遠處,他喊了一聲“收”,那佛杵咻地變小回到他的手中。
雄屍鬼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好一會兒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渾濁暗黃的眸子遠遠盯了二人一陣,這才抱起雌屍鬼的屍首快速隐入了深林之中。
奚不問正有些莫名,驀然眼前煙籠霧罩,四季更疊,再見景象之時已是陰慘慘的冬日時節,光禿枝丫寒鴉齊鳴,湖面雖未結冰卻也沒有漣漪,似是連魚兒都懶得出沒,空氣涼薄地不像話,就快要下雪了。
玄憫站在一座橋上,眼神焦灼,似乎在等什麽人。
時間像是被拉長了,奚不問覺得玄憫等了足足有兩個時辰那麽久,這才看見一抹紅色的身影從橋的另一頭飛奔上來,像一只雀躍的燕子一般撞進玄憫的懷裏。玄憫鎖緊的眉頭倏然松開,眼神溫和地不像話:“闌珊。”
奚不問心想,原是約會呀,又要吃狗糧了。
卞闌珊氣喘籲籲地站定,笑着道:“玄憫兄久等了吧,好不容易從家裏跑出來,現如今佛道随時要開戰,我爹擔心我的安全将我鎖起來了,別介意!”她攥着玄憫的衣袖語氣嬌嗔,通身除了一件薄裙只披了一件正紅色裘領披風,一頭烏發松亂,凍得臉頰通紅,唇色豔豔,一派天真,讓人移不開目光。
玄憫強忍住伸手去暖她的心思,漠然道:“闌珊,我們此後不必再見了。”
奚不問一愣,卞闌珊也是一驚,攥着玄憫衣袖的手倏地松開落在身側,她微微瞪大了眼睛,問道:“你說什麽?”她抿着唇忽而又笑了:“玄憫兄你又在同我開玩笑,是不是?”
玄憫舔了舔幹裂的唇,似是不知如何開口,卻最終還是開口了:“如今佛道大亂,我必須回伽藍寺,你……你父親也必不會同意我們,佛道之間注定天塹之隔,不如就此收心修行去罷。”
卞闌珊擡頭去看他,眼前人此時卻遠如天邊。一片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她眸子裏霧蒙蒙的,讓玄憫心慌。
“佛道不睦那是旁人的事,我與你……我與你多年相伴,便這一時的坎坷你也等不了嗎?”卞闌珊合目,一滴淚水落下來。
“不是不願等,而是日日見你被鎖在那一隅,我如何忍心?”玄憫的聲音陡然提高,“你今日能跑出來一回,下一回如何?若是就将你綁在家裏呢?”
“我不值得。”玄憫頹然道。
“我不怕!大不了我不回去了便是,天涯海角我都與你在一處!”卞闌珊抓住玄憫的手,卻感覺不到他的一絲溫度。
“你卞氏道門小派多年來依附于薛氏,若是被薛氏知道卞氏長女與佛修不清不楚,薛氏會如何對待你的父母兄弟,你可以無所畏懼,但他們的安危、家族的榮辱你也不顧了嗎?”玄憫拂開卞闌珊的手,別過臉去。
卞闌珊聞言愣住了,嘴唇變得慘白。雪下的更大了,一瞬間洋洋灑灑,使人須眉盡白。
“就當是為了我。”玄憫哽咽道,語氣已帶了哀求,“就當是為了我。我的修為已多年沒有突破,我知道是情字阻我,如今我只想回伽藍寺潛心修行……”
卞闌珊滿臉淚痕,表情木然,像是不知道自己哭了一樣,發絲上全是冰晶般的雪花,鬓邊的兩縷碎發随風飄蕩遮住了她的眼睛。
過了半晌,卞闌珊擡手用袖子囫囵擦了淚,勉強笑道:“玄憫兄說得對,我還有家族責任在肩頭,剛才是我孩子氣了。”
奚不問正驚于卞闌珊的轉變,只聽她好似開玩笑般地又道:“雪這樣大,也算是和玄憫兄共白首過,此生無憾了。祝玄憫兄此後修為精進,早日修成正果。”
她說畢決然轉身,轉身之際,只聽得從風中傳來她的喃喃自語:“還是做鳥兒好哇……”玄憫像是被紮了一刀,想起初見時卞闌珊所言,想起他曾為她買過的糖人,更是透骨荒涼。
玄憫的手臂擡起,似是要挽留,卻終究未拉住卞闌珊的衣袖。
銀橋素裹,卻不渡有情人。
一切發生得太快,奚不問正納罕這時移世易,尚來不及感慨,驀地眼前一黑,再睜眼時又是一年深秋,窗外層林盡染,一片火紅楓樹,遠處傳來幽幽晨鐘,奚不問猜這裏大概是伽藍寺。
玄憫正伏案謄寫經書,忽的有小僧叩門道:“玄憫師兄,你的信!”
他略感困惑,闊步走到門前開門接過:“多謝。”
他低頭看着信封上“玄憫兄親啓”五個娟秀小字,再熟悉不過。他心中不知是狂喜還是激動,手忙腳亂地拆開信來看。
這下由不得奚不問做“非禮勿視”的君子,低下頭不得不閱。
原是佛道大戰已平,卞闌珊深覺二人仍有繼續來往的可能,約玄憫赴潘家堡再見一面。這便是想複合之意。最後一行更是缱绻:“鴻雁傳來,千裏咫尺,海天在望,不盡依依。吾念玄憫,勿念。妹闌珊親筆。”
可見這卞修士雖是個嬌俏的女子卻也性子直接,放手放得灑脫,毫不拖泥帶水,喜歡也喜歡得坦蕩,不願瞞着偏得讓你知道不可。
啧啧啧,吾念玄憫,勿念。
奚不問心中暗暗念了一遍,不由得又分了心神,感嘆漢字真是博大精深, 若是他給無念寫信,便是“吾念無念,勿念”,三個詞字不同意不同音卻近,有趣得緊。
好在玄憫也不是個無情之人,當初分開是迫不得已,什麽談感情妨礙修行,都不過是托詞,只是不願卞闌珊為了他與家人為難罷了。如今佛道已睦,尚有轉機,自然也想再去見一見卞闌珊。
于是他當即動身,不過幾日便到了潘家堡。潘家堡這幾年沒了屍鬼,倒是荒蕪不再,越發繁盛起來。人來人往,攤販如雲,玄憫正在約定的地方等得沒趣,忽的看見一處賣糖人的小販,攤子上恰有一根剔透玲珑的飛鳥,玄憫不禁勾起嘴角,掏錢買下,腦海裏全是卞闌珊見到這糖人欣喜的小表情。
正走神間,倏地飛來一道镖驚破好夢,玄憫一側身,這镖擦着他耳畔而過插進了他背後的牆中。玄憫見那镖身通體黑色,沒有刻任何門派字跡,卻在镖首紮着一塊白布,他展開一看,上面的字讓他驀然變了臉色——
“想見卞闌珊,跟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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