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殒命第十二
玄憫心如擂鼓,擡眼之間瞥見一道黑影繞進了一個小巷,這道影子腳程極快,既不讓他跟得太緊,又不會使他跟丢。
從小路拐了七八趟,這才到了一戶普通人家,這人家倒是獨一戶的偏遠。門面朝北,見不到日頭,門前未挂牌子,亦無貔貅鎮宅,除了一棵黃澄澄的壓彎了腰的柿子樹,再無它物。
戶門靜悄悄虛掩着,寂靜得如同一個深淵。
奚不問心中惶惑,沒來由得不安。他隐隐覺得,這扇門的背後正是他和無念要追尋的當年的真相。
玄憫緩緩地推開那道朱紅色的門。
映入眼簾的是四散的噴濺開的猩紅血漬、一具四分五裂面貌模糊的屍體,和一頭流着涎水的醜陋屍鬼。
這景象讓人以為所處的并非人間,而是十八層地獄。
在撲鼻的血腥氣中,玄憫全身的氣血開始上湧,目眦欲裂,因為奚不問看到,屍體邊正是那把摔得碎裂、琴弦盡斷的蘭琴。它似乎記錄着它的主人在死前所經受的非人的痛楚與折磨。
那頭屍鬼聞得開門之聲,也遙遙望過來。
那雙渾濁的黃色的雙目,玄憫認出,這恰是多年前他和卞闌珊因憐憫之心放走的雄屍鬼。
他熟悉這種感覺,被這雙眼睛凝望的恐懼與絕望,他絕不會認錯。
玄憫似一頭絕地之獸般咆哮起來,佛杵帶着他全身的靈力飛出,兇狠得擊中了屍鬼的頭部。它的頭頂立刻塌陷了一半,一道黑血飙出,然而屍鬼并無死生,亦不覺疼痛,仍舊這麽冷冷地看着他。
這冷靜太過反常,奚不問正擔心屍鬼會暴起,可它忽然轉身從後門的矮牆處箭一般地逃竄了出去!
玄憫恨不得與屍鬼拼個死活,生死度外,誓要複仇,卻不料屍鬼并不打算與之周旋,登時失了力氣,一下子跌坐在破碎的蘭琴旁邊,他手中緊緊攥着的糖人的竹簽子,不知何時紮進了他的手掌直到鮮血淋漓,他失聲痛哭……
奚不問黯然。當初一時的恻隐之心,竟落得如此結局,當時又是玄憫的提議,如今他的瘋癫,一半是失去至愛,一半是錐心刺骨的悔恨。
永生永世,生生世世,他無法饒恕自己,只得在這悔恨中沉浮煎熬,永困這座圍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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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不問不忍再睹,正要念靈體歸位的口訣,忽然院門洞開,來人烏冠加首一襲白衣,上繡赤金雲紋,竟是吳門薛氏的人。
奚不問瞧着為首的眼熟,仔細端詳,竟是薛容與。
薛容與,字無尤,在當時還是薛氏家主。做家主之時,倒是頗有幾分魄力,因此那段時期也是薛氏最最鼎盛的時期。土地最為廣袤,信服的百姓衆多,門徒亦是最廣,四海之內六合之間無不以投入薛門為榮。
後來天淵之戰後,薛容與元氣大傷,故不再履家主之職,也極少出現于人前,傳聞他終日纏綿病榻,但基于他此前的功績後輩總要尊稱他一聲靈澤君。而今的薛氏家主薛玉字碧山的,正是他弟弟。
薛容與似是路過歇腳,卻不料一推門,竟是如此慘烈景象。他登時提劍自衛,質問玄憫:“你是何人,在此做惡?”
玄憫此時悲恸當頭,無思無識,五感盡失,不聞不答,只是面目猙獰,眼白布滿血絲,赤紅如同溢出血來,更惹得薛家一衆門徒懷疑,當他是修行入了魔,當即布起劍陣,将玄憫按于劍下。
薛容與這才走近,發現地上的蘭琴,畢竟是兵器譜上有名姓的,他立刻喊将起來:“此處亡的是卞修士!”
他座下有與卞闌珊交好的,立刻紅了眼:“死的是卞闌珊?”
玄憫聽得此名,登時發起狂來,力掙劍陣,一面哀嚎:“你們騙我!她沒死!沒死!!”
薛容與哪裏容得他如此造次,兩指一捏念了句口訣,無跡劍登時刺穿了他的肩胛骨。
玄憫氣血逆流,噗地一聲吐出一口血來。
奚不問生怕玄憫死于無跡劍下。薛容與畢竟是多修煉了七年的修士,加之這無跡劍兵器譜排名第三,劍速之快無跡無蹤,玄憫哪裏是他的對手。
奚不問抓耳撓腮,正不知如何出手搭救,忽而神識仿若被人踹了一腳,立刻飄飄渺渺不知今夕何夕。直到無念清朗的聲音撞進耳朵,奚不問才朦胧睜眼。
“奚不問!”無念又喊了一聲。
奚不問蹙起眉,神色恍惚,好一會兒才吐出一句:“我的字,你喊出來,真是好聽。”
無念剛以為他有什麽好歹甚是關切,卻聽他說出這樣一句無賴話來頗為無語,順勢将奚不問從自己懷裏撈起來往樹上一靠,抽出手再也不想碰他了。
“哎,都說這和尚是斬斷三千煩惱絲,真是涼薄,我好心去為他求個真相,利用完就撇下我不管了。啧啧啧。”奚不問靠着樹還有些頭疼,閉着眼睛假模假樣地感嘆。
忽而覺得唇畔有些冰涼,睜眼一看,無念終是放不下,用樹葉舀了清水來喂他。
奚不問勾起嘴角笑得開懷,舔舔幹涸的嘴唇飲了一大口,觍着個二皮臉道:“還是哥哥貼心。”
無念不理他,問道:“我師兄,怎麽樣?”
奚不問知道他想問什麽,事關師門多年清譽,他心急也是應當應分,故也不再逗他,只答道:“卞修士确實不是他所殺,乃是屍鬼所為。”
奚不問将所見所聞一一說了,惹得無念唏噓不已:“都說玄憫師兄殺了卞修士,雖在我們看來,這是天大的冤枉,可就玄憫師兄自己而言,他恐怕也覺卞修士之死與他有關,不願澄清。”
“此情動天地,可惜沒有好結果。”奚不問撇嘴,“可見對這些玩意兒,感化那一套行不通。”
無念默然不語,心中雖不甚認同,此時也不願再辯。
月隐天際,晨曦将至,天已有蒙蒙光亮。奚不問将之前取下的玉佩貼身戴好,又将玄憫的那封信撫平放回他的襟內。就在此時,一周身剔透的百靈盤旋而至,落于他的臂上,這百靈精巧可愛,頭上的翎毛歪翹着,甚是活潑。
一般修行之人的靈力越是純粹充沛,形成的靈寵也越是精致靈活。奚不問心頭了然,朝無念笑笑,半是解釋半是嘆息:“我哥哥找來了。”
果然不出三刻,一個身着紫檀勁裝的劍修踏劍而下,靈力充沛純正,必是出自名門正統的道門世家。
“不問!你浪哪兒去了,惹得一身禍讓我好找!”奚楊舟腳一沾地,就朝奚不問沖将過來将他的耳朵向上一提。
“咳咳。”奚不問龇牙咧嘴,瘋狂拿眼睛觑無念,只求奚楊舟在外人面前給自己留點面子。
奚楊舟這才松開手,朝無念作揖:“冒昧了,奚氏端策,字楊舟。”
奚楊舟身長玉立,一頭烏發也同奚不問一樣用紅色的發繩系着,劍眉星目,眼窩深邃,額角有一道細長的疤痕,但不仔細看倒也看不出,并不影響他端方的面容,這模樣與奚不問唇紅齒白不正經的浪蕩模樣大相徑庭。這樣的兩人卻是兄弟,無念啧啧稱奇。
“伽藍寺座下無念。”無念亦報了法號作揖。
奚楊舟似乎對弟弟結交佛修并無偏見,只是急急問道:“薛循之死是怎麽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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