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家破第十三
“這麽快你們就知道啦?”奚不問懊惱真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自己還沒琢磨出味來呢,父親母親都已知曉了。他一面揉着發紅的耳朵一面撓頭,又将經歷一一說了。
奚楊舟也是一籌莫展,只道:“你以為你做的那些破事能瞞得了家裏?你但凡偷個蛋,我也曉得!不論如何,你先與我一道回家。薛家傳了消息來,三日之後必要上門讨個說法。薛氏跋扈,父母盼你速速回程。”
奚不問抿抿嘴,看向無念。
無念了然:“那不如在此作別。我正要将玄憫師兄送回伽藍寺。”
奚不問深知家事不好帶上無念一起,看他又并無要同行的意思,只得咬咬牙抱拳道:“那……後會有期。”
無念深深看了他一眼:“後會有期。”
奚楊舟已然抛了劍立于劍上等待,奚不問頻頻回顧,終是抛劍而上,禦劍遠去。
無念看着他依舊熱衷站在劍尾禦劍的背影,搖頭暗道:“頑劣不堪。”卻不知自己嘴角含笑,直到劍尾的靈光再也望不見,這才轉身離開。
奚楊舟乜斜着瞥了一眼心不在焉的奚不問,調笑道:“喲,舍不得啦?”
奚不問翻個白眼:“要你管!”
“你別說,這小佛修,眉清目秀的,看着是個正經的。”奚楊舟樂不可支,“倒是把你拿捏得住。”
“此出山門一月有餘,爹娘身體如何?”奚不問顧左右而言他。
“還是老樣子。不過天氣冷了,母親的身子弱,總要多看顧些。你呀……”要不是在禦劍,他恨不能用手指點奚不問的額頭,“你平日多關心關心爹娘,別在我這關心,又去當面說些渾話氣他們。像薛循這事,他們生怕你在外面受了委屈,只讓我趕緊帶你回去,回了山門,總歸有奚氏的庇護。”
奚不問喉頭一緊:“他們相信人不是我殺的?”
“你小子論玩是一絕,但性情純良,不至于殺人。”奚楊舟道出猜測,“那薛循本就名聲不佳,定是何處的仇人下手,又恐遭薛家報複,嫁禍到咱們奚氏的頭上。”
兩人一路疾行,趕回漢中還是晚了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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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氏山門居于漢中拂羽山上,此山靈氣四溢,是個修行的絕佳之處。
奚不問自有智識之後一直是在此山上度過的。他上一世并未怎麽來過漢中,一切都稀奇得緊,加之沈氏居于市中,終不如山裏有趣。
這拂羽山上不少仙草靈獸,普通的草木蟲魚更是遍地皆是。他兒時便在這山中釣魚爬樹,挖坑淘土,每每回家身上都髒污得像個泥猴。
他父親一邊喝酒一邊吹胡子瞪眼,母親就笑着拿了幹淨衣裳要給他換,他不好意思地四處逃竄,最後被一臉正氣的奚楊舟一個老鷹捉小雞,按到床上換了衣服。
他自己皮就罷了,偏還要一顆老鼠屎壞掉一鍋粥,帶的其他師兄弟姐妹也沒個正形。像奚楊舟,少年老成,家人眼中的好孩子,師兄弟心中的楷模,奚不問就看不慣。怎麽說呢,他覺得,好的東西,就該拿來破壞破壞。
奚不問十歲的時候,非要拉着奚楊舟去拂羽山背面的山洞裏打蛇偷蛋,奚楊舟哪兒願意去做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可又說不服他,奚楊舟生怕奚不問被蛇咬了有個好歹,只得同去。
最後蛇是沒打着,從洞裏跑出一只蛇身九頭的巨獸相柳,奚不問當即傻了,上一世堂堂魔君都沒見過這東西,況且十歲的身子骨又小,擡頭一看,相柳遮天蔽日,獠牙擎天。好在奚楊舟反應快,将奚不問一撈,躲開了相柳掃過來的尾巴,可自己被飛石砸中了額角,後來留下一道不小的傷疤。
最後奚楊舟率衆師兄弟殺死了這頭巨獸,也正是這一戰,使得他一戰成名。所以說起他的少年美名,奚家的人都擺着手滿臉寫着拒絕,嘆一句:“唉豎子頑劣……”外人都以為是謙虛,誰能想到卻真的是打蛇偷蛋差點丢了性命。
回去以後,奚不問又領了好一頓打,他一邊龇牙咧嘴,一邊看着身側同樣受罰卻無甚表情變化的奚楊舟道:“我可是替你求過情的!”
奚楊舟翻了個白眼:“罰便罰了,廢什麽話。”
過了一會,奚楊舟又說:“下次再去,別他媽叫我了!”
奚不問頭一回聽端方的奚楊舟說髒話,忍不住撲哧一笑,這一笑,屁股就疼,只得一邊笑一邊捂着屁股唉喲唉喲喘氣。
“阿毛!飯飯!”
奚不問一到山門便跳下劍來,興奮地朝守山門的兩個小哥虎撲過去。
綽號叫阿毛的那位,身形瘦削宛如一根竹竿,他最常和奚不問混跡山野,先認出奚不問來,大聲招呼道:“師兄!”
另一個叫飯飯的,體闊腰圓,身高八尺,但似乎視力稍欠,此時才辨認出,咧開嘴笑道:“你們怎麽才來!”
奚楊舟這才跟上來:“怎麽了?”
阿毛從奚不問熱情的熊抱中露出兩個眼睛,答道:“大師兄,薛家的人來了,氣勢洶洶地剛進去。”
奚楊舟拍拍奚不問的肩:“正事要緊。”
奚不問這才別了二人,往家中走去。一路頗為冷清,未見到旁的師兄弟,二人心中更覺不安,定是來者不善,奚氏同門皆被叫到廳裏去迎敵了。
其實道門三大家中,奚氏最是樸素低調,奚家家主奚棄遠素有寬厚之名,字鳳亦,喜飲酒,被稱為朝酲君,當家主母是黃夫人,名致柔,字款冬,出自道門小派乃是一位丹修,修行并不出彩,也是個柔柔軟軟沒脾氣的。這樣一個世家,以往并不常陷于矛盾的旋渦中心。
而此時,奚棄遠持劍立于廳前,誓要維護奚氏百年的尊嚴。
“奚棄遠,你不要欺人太甚!”薛玉經喪子之痛,形容蒼老了不少,他一向頗為愛惜精心打理的長須此時也毛糙不堪,看上去甚至有些花白了,“你兒殺人乃是衆人親見,人證俱在,容不得你抵賴。”
“不問不可能行此殘忍之事,何曾有人親眼看見我兒殺人?”
薛玉怒極反笑,“心齋兄當時便在行兇現場,我兒從義臨死前當場指認的兇手!除了奚氏劣徒奚無友還能有誰,難道還是我堂堂薛家和沈家齊齊冤枉了他?”
沈心齋于輪椅之上輕咳一聲,緩緩解釋道:“當時确實僅有不問在場……”
他還欲再言,薛玉早就嫌他說話斟酌,慢如烏龜,不耐地打斷他:“呵,沒準沈氏寶物丢失一事也與他脫不了幹系!我兒定是發現他偷盜寶物,被他滅口!”
“就薛從義的腦子,用得着滅口?我便是當他的面偷了東西,他也不曉得。”
衆人聞聲讓開,只見奚不問兩手抱着劍吊兒郎當地踏進廳中,神色泰然,毫無懼色。
奚棄遠聽得這大逆不道的言論,生怕他引火上身,更是氣得發抖:“休得胡言!犬子無狀,諸位道友切勿放在心上。”
立于他身側的黃致柔着一身繡着靈鹿的素白色長錦衣,身無佩劍,腰間只系着一只淡紫色福紋錦囊。她将奚不問攬到身後,從錦囊裏取了兩枚補氣丹遞給他和奚楊舟,複又将他因趕路而淩亂的衣襟撫弄平整,這才面露嗔怪之色悄聲叮囑:“好不容易回來,別惹你爹爹生氣。”
奚不問心裏不服,嘴上卻不忍忤逆黃致柔。黃夫人最是良善,溫柔地像是夏初新荷,早日裏有人拿她的丹藥拿去賣錢,還回回上門理直氣壯地讨要,她都不惱的,只是一味熬夜煉丹,只希望這丹藥能被真正需要的人所擁有。這樣的性子,與她頂嘴,豈不是讓她徒添傷心?
見奚不問沉默不語,薛家與沈家可不買賬,見到這“殺人兇手”“雞鳴狗盜之徒”更是一石激起千層浪,角落的一沈氏門徒喊道:“交出舍世鏡!”
奚不問未料到這事也能賴到他身上,不由得一哂:“我要這東西做甚?三歲小爺便不玩了!”
這态度更是激怒衆人,薛氏門徒喊道:“與這黃口小兒廢什麽話,拿住殺了便是!”
“對,血債血償!”
“血債血償!”
餘者紛紛附和,喊殺之聲四起。一時有人砸了茶碗掀了桌子,有人登時運起靈力,靈光四溢,戰局一觸即發。
奚楊舟此時已管理不少奚家事務,在道修之中頗有威名,立刻拱手走到人前:“不問年幼,嘴上最是沒遮攔,頑劣是實情,可這年年游學,薛家沈家亦都去過,無非打鳥偷蛋,少年意氣打打架罷了,從未惹出什麽人命禍事,此事疑點甚多,還需從長計議。萬不可傷了三家和氣,依晚輩之見,若有旁的勢力以此挑撥我們的關系,此時不是正中惡人下懷?”
此言一出,當年在游學時同奚不問一起混日子的後生便也說不出話。
奚不問此人,勝友如雲。混是混,但禁不住重義氣人緣好。他一個喝酒吃肉,便要叫個個兄弟都喝上酒吃上肉,被先生責罰時也是一力承擔,絕不賴他人。誰能抗拒得了這樣的朋友?
“大家莫要被他三言兩語糊弄了去!”薛玉見風向陡轉,趕忙說道,“今日不取這小兒性命亦可,但我必得将他捉回去審他一審,找到舍世鏡,為我兒做主!”說着便使眼色讓門徒上前強行抓人。
奚家衆人舉劍相抗,見奚棄遠并無退色,沈心齋哀嘆:“鳳亦兄,便讓他們拿人吧。”
奚棄遠冷哼一聲:“在‘大義滅親’這件事上,果然還是沈氏最有心得。”
此言便是諷刺當年沈家舉首旗滅的天道魔君正是沈心齋的兄弟沈魄之事。
沈心齋又氣又惱,只得示意沈氏門徒也一并上前,将奚氏統統圍了。一時靈光乍起,三家混戰,從廳裏直打到廳外。
奚不問一面擋住襲來的劍氣,一面護着黃夫人推她進後院:“娘,你先躲躲,此地危險。”
黃夫人看着正在纏鬥的丈夫兒子,并不願先走,但又知自己一介丹修,留下也是累贅,心下頗為猶豫。
奚不問見推不動她,只得回過頭道:“娘,你先……”
話音未落,黃夫人轉身将奚不問往懷中一帶。奚不問只以為母親疼惜自己,尚留戀了半刻懷中溫度,待推開黃夫人時,才看見黃致柔吐出一大口血來,點點滴滴濺在那身素白色錦衣上宛如臘月紅梅。
奚不問大驚失色:“娘,你怎麽了?!”
奚棄遠聞得此聲,分心回頭去看,偏叫人一劍劃開胳膊,皮肉綻開露出森森白骨。奚不問的哭嚎之聲愈發響亮,惹得衆人紛紛停了劍看過去。
待奚楊舟踉跄着爬到母親身邊時,黃致柔已然斷氣,嘴角洇血,唇色泛紫,雙眸半睜,将閉未閉,像是對塵世頗為眷戀,竟是半句話也未及留下。
而她的頸上,插着一枚仔細看才能看得見的纖細銀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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