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守靈第十四
“這針哪來的?!”奚楊舟紅着眼睛,聲音顫抖,他倏地起身,提着帶血的劍死死盯着所有人,那目光如刀似劍,剜得在場之人無不心驚。他加重了力道,一字一句地問,“我說,這針,哪來的?!”
字字狠戾,可回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大家都被這突如其來的狀況唬得噤聲,只餘面面相觑。
奚楊舟得不到回答,複又跪地要去拔針,被奚不問死死攥住手腕。
“別動。”奚不問擡起紅腫的眼睛,他察覺奚楊舟勉力掙脫,又加了些力氣,“別動!這針有毒。”
“呸,宵小之輩!”人群裏有人目露唾棄之色。
使用暗器便已不是名門正派所為,尤其以此殺死一個手無寸鐵的丹修,更是最不恥的行徑。
奚不問哽咽:“這針,是朝我來的,母親是為了救我……”
他将黃致柔摟入懷中,哀哀地哭告,像是在同她講話:“娘,人不是我殺的,我沒做。為何,為何他們不容我啊?!”
這一問,就好像是兩世的交點。他這一問,從上一世一直問到了這一世。
上一世,他還是沈魄的時候,從未見過自己的親生母親。他是一個婢女庶出的,生他的時候難産死了。嫡母倒是有,但也就是嘴上喚一句“母親”的關系,他并不真把她當做母親,而他的嫡母也從未将他當過自己的兒子。
任意打罵,肆意淩辱,這還都是小事。把他一個人扔在大荒山上,這也是小事。
到了最後他堕入魔道,這個沒給過他一絲一毫家庭溫暖的沈家,竟又扯起大旗,要來為民除害,将他未做過的事情一股腦兒都算到他的頭上。
只因躲在這些孽債背後的人都盼着他死。因為他一死,這些孽債就一并煙消雲散了。
他在他的父親沈羲和面前哀告、控訴、歇斯底裏,說那些事不是他做的,沒有人相信他。
好不容易這一世,有人信他愛他,視他如珍如寶,卻又落得個這樣的結局。
奚不問多年來壓抑已久的最隐秘的黑暗情緒好似一座即将噴發的火山,蒸騰着灼人的氣息,仿佛要将這天地六合燒成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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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要暴怒之際,沈心齋突然說道:“今日之事實非我所願,如今看來,似乎有別有用心之人在操縱此局。不如給不問些許時日查探真相,再給薛家和我沈家一個交代。”
薛玉見此慘狀也不好再一意孤行,只是問道:“若他遲遲給不出說法,又當如何?”
“一個月。”沈心齋道,“給奚不問一月,我助他一臂之力查明此事,尋回舍世鏡,若是不成再行商議。你放心,從義是我外甥,我定給他一個公道。”
薛玉見一向德高望重的希夷君站出來替他說話,也不好再說什麽,遂率衆人撤下了拂羽山。
是夜,為黃夫人守靈。
這些年來受她丹藥恩惠的憑吊之人絡繹不絕。她雖未得上乘修行的法門,卻總歸是個頂頂良善的人,是一個好妻子,好母親。
最要緊的是,她給予了奚不問無條件的信任。
奚不問想起他小時候,四歲之前,因為智識不全又已活過一世,做什麽都懶懶得提不起興趣,也厭倦開口講些無用的話,時間久了就有些口齒不清,他也樂得沉默幹脆就閉口不言,每天都一副別人欠他錢的臭德性,問他什麽都惜字如金。但好在年紀小,大家只道是開智晚,捏捏他肉嘟嘟的小臉蛋便笑着走開,無人與他計較。
可有一次奚家丢了一塊珍稀的玄武石,恰好奚不問跑到那附近溜達,有人提起此事後所有人都認為是他拿的,他也懶得辯解,連句咿咿呀呀都不曾說。大家更覺得是他心虛,裝傻充愣不願承認,氣得奚棄遠差點藤條伺候。
只有黃致柔摟着他,擋住周遭的指責:“不問不是這樣的孩子,他只是不願說話罷了。”
奚不問一直死死記着這句話,他忽然覺得,為了真正相信他在乎他的人,他應該與這世界争一争。
後來查明玄武石為一個門徒所盜,最後追了回來。奚棄遠因冤枉了奚不問頗為愧疚,故欲用這玄武石煉一把好劍贈與他。
問他願喚此劍何名?
他想了想,覺得黃夫人喜歡鹿,便口齒不清地回答:“鹿來。”
他突然願意開口說話,大家又驚又喜。自此之後,奚不問就像開了挂,要把之前幾年未說的話都說完一般,成了一個潑皮話唠,性子也與人親近了些。
說到底,他這一世實在是有幸落到黃夫人的腹中。可他素來自覺上一世罪孽深重,并不配擁有至親之愛,故而雖感激,但對奚棄遠與黃致柔,都不曾有過過分親昵的關心,反倒總說些渾話氣他們,用以逃避這熾烈的愛意。
而今追憶,只落得滿腹未及說出口的話。
人總是這樣,在擁有的時候逃避,失去的時候後悔。
玄憫是如此,他亦是如此。
夜已深,奚不問遲遲不願回房去睡。但畢竟連趕了幾日的路,又加之大恸,體力早已無法支撐,竟扶着黃夫人的棺木昏睡了過去。
奚棄遠手臂的傷處裹着白紗,踏着濃重而又冰涼的夜色進來,看到奚不問衣着單薄趴在棺邊,深深嘆了口氣。家主不該有眼淚,只餘這一口氣将他的悲傷嘆盡了。
他俯下身用一只手臂将奚不問撈了起來,又用傷臂去擔了一些他的重量,欲将他抱到卧房去睡。光陰似箭,當初還像個小猴子一樣,如今卻已抱不動了,如不運些靈力,真是很難端得起他。
奚不問被這樣一颠,回來了幾分神識,睜開眼看見是父親,便又挪挪腦袋伏于寬闊懷中安然閉目。
他若有似無地想到,很久沒有人這樣抱過他了。上一個這樣抱他的,好像還是他的師父,雲沖和。
而那已經是過分久遠的上一世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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