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屍變第二十二
無念這才聽出奚不問的聲音,站起身望向他,神色複雜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奚不問大咧咧走上去簡直要給無念一個擁抱,被無念一個蛇形走位輕巧地給避開了。
小二一看兩人認識長舒了一口氣,連忙關上門出去準備熱水。
奚不問尴尬收回雙臂,笑道:“你怎麽在這?不是回伽藍寺嗎?”
“剛走幾日,聽聞奚家出了事,便趕回來看看。”無念故意避開奚不問探究的目光,顯得有些局促,“我恰巧遇到其他師弟,托他們将玄憫師兄送回去了。”
“哈,就知道你關心我。”奚不問笑嘻嘻地坐下,一口氣飲盡一杯茶,又倒了一杯。
無念也不反駁,只是問道:“你怎麽樣?”
奚不問舉着杯盞在唇邊晃了晃,盯着杯沿苦笑道:“不怎麽樣,沒媽的孩子像根草呗。”
無念已然聽說了此事,還未及他說出早已想好的安慰之言,奚不問已然咧開嘴笑了起來:“害,怎麽辦,日子總要過。我得跟這兇手玩一玩,讓他也活不痛快。”
奚不問的指尖攥緊了茶盞,微微眯起他那雙狐貍眼,瞳仁很黑,眼白純淨,使他的眼眸看起來清澈又多情,還是之前那副萬事不關心的樣子。可無念看得出來,他眸底蘊着某種陰鸷的情緒以及隐忍的情感,之前與他奪鈴的那個沒心沒肺、無憂無慮的少年已然不複存在了。
無念眸中黯然,再也說不出那些安慰的話,仿佛那些詞句都變成無盡的深淵,只剩下徒勞和空落落。
好在店小二進來圓了場,他拎了洗澡桶進來,又提進來兩大桶熱水,目光在奚不問和無念臉上逡巡,樂呵呵地問道:“哪位客官先洗?”
這種舒服事兒,奚不問自然是當仁不讓的,當即舉手:“我先!我先!”他又扭頭去看無念的眼色:“哥哥讓讓我,不介意吧?”
無念根本無意争先恐後,只是淡淡然坐下念經,那意思自然是“随你的便”。
奚不問将小二趕出門去将門一關,立刻寬衣解帶,襟懷大敞,好不害臊。倒讓無念無處下眼,幹脆兩眼一閉,只聽得稀裏嘩啦的水聲,和奚不問舒服的嘆息。
“好些天沒好好洗澡了,真是要臭了。”奚不問念叨,“這柴房裏也臭,我都聞不出是這馬糞味兒還是我的味兒了。”
圈裏的棕色小馬被水汽熏得鼻子癢癢,當即嘶鳴一聲,表示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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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一會,無念忽然聽不見水聲,四周一片靜默,他睜開眼,看見奚不問仰靠在桶邊,兩只胳膊架在桶沿上,閉着雙目,兩绺碎發打濕了粘在臉上,竟一時分不清滾了滿臉的是汗、是水、是淚。
奚不問驀然開口:“無念,你說,我是不是天生的克星,誰對我好,就會死。”
無念喉頭一緊:“沒有這樣咒自己父母兄弟的,一家人互相親愛是天道倫常。”
奚不問心想,何止是父母兄弟。但他又問:“那你呢?你的父母兄弟呢?沒有聽你提起過。”
無念答道:“從未見過,自襁褓起就被扔在伽藍寺,是我師父将我撿了去。”
奚不問語塞,半晌才道:“抱歉。”
“倒也沒什麽,從未擁有過,便沒有執着,無執便無苦。”
“好一個無執便無苦。”奚不問咧開嘴笑了,大多是自嘲的意味,他又舀了一勺水在身上仔細沖洗了一遍,遂站起身:“差不多了。”
奚不問的皮膚被熱水燙成了淺淺的粉紅色,随便用毛巾一揩,便跳出桶來,淋得滿地水漿。
其實在伽藍寺時,大家也是一起洗澡的,無念不認為有什麽,可奚不問這樣,他就不由得趕忙閉眼,覺得有礙觀瞻。
他思來想去,覺得是在伽藍寺,大家都秉持正人君子的言行規範,非禮勿視、非禮勿聽。而奚不問不同,無論他穿着衣服,還是沒穿衣服,都極為赤忱地盯着你說話,話還特別多,倒像是個喋喋不休的小孩子,你若不看他,像是自己心虛,盯着他,又覺得自己在觊觎一塊美玉。
聽見奚不問窸窸窣窣地在穿衣服,無念這才松一口氣,剛一睜眼,就看見從他懷中掉下一個精致的香囊來。
無念離得近就幫他撿了,粉色的絲帛,繡工規整,內裏似乎有蒼術、白芷、菖蒲,有化濁驅瘟之效。
奚不問一把接過,笑嘻嘻道:“多謝。”
無念眉頭緊皺,直到奚不問幫他重新倒好洗澡水,拍拍他的肩道:“該你了!”
不知怎的,無念明知以奚不問的性子沒憋什麽好屁,但聽他咬着後槽牙流裏流氣地說出“該你了”三個字時,還是不禁打了個寒顫。
無念站起身:“你出去。”
奚不問瞪着兩只眼睛:“哥哥,倒也不必這麽矜持吧?兩個大男人……”
“出去。”無念無意聽他胡說八道。
“我這穿個內衫,出去也不合适……”
無念的佛杵開始嗡嗡作響,奚不問一手掩着屁股,連忙道:“算了算了,我把罩衫晾在中間擋住,這樣可以了吧?”
二人遂各退一步。
無念洗澡聲音很小,動作極輕,不像奚不問,洗個澡像是龍王布雨。
那一點點細碎的水聲,像是在奚不問心頭撓癢,惹得他探頭探腦,坐卧不寧。
“哎,和尚,你說你洗個澡怎麽跟個大姑娘似的扭扭捏捏,難不成是揣了什麽寶貝?”
無念不理他。
“無念你知道嗎?你這樣特別不好。”奚不問嘆息,“你這樣,半天憋不出一個屁來,萬一出點什麽事,比如……比如……”
他也不知道比如什麽,半天才胡說道:“比如被采花大盜擄走了,一點動靜都沒有,我都不曉得。”
他話音未落,柴房的窗戶砰的一聲被猛然擊碎,一道黑影飛速地從窗外掠過!
奚不問立刻披衣起身,中間的屏障一去,無念裸露的肩頭便暴露在奚不問的視野之內,他衣服剛穿了一半,勻稱精巧的蝴蝶骨尚未來得及遮掩,卻叫奚不問瞥見一道深褐色的瘢痕,但說是瘢痕,卻又沒有凹凸不平的痕跡,更像是胎記。
奚不問愣怔了一瞬,無念早已穿好衣服,躍出窗外。
要說無念身手那是真快,待奚不問追上的時候,無念已然偃旗息鼓,在一處僻靜之地畫了一個卍字,将那道黑影困在了法陣中心。
奚不問就着法陣的金光仔細一看,樂了:“嚯,怎麽是薛循?”
“屍變了。”無念答道。
“就離譜。”奚不問圍着薛循看了一圈,“我還想去挖他的墳驗驗屍呢,這不是得來全不費工夫?”遂又朝遠處拜了拜:“薛伯伯可別怨我,這可是您的好大兒自己跑出來的。”
無念是個行動派,已然湊到近處查看屍體。薛循被埋了有好幾日,好在天氣不熱,沒有過分腐爛,可畢竟渾身是土,又瞪着眼白,眼底泛着血色,面色鐵青,怎麽看也不像是讓人親近的模樣。無念卻不講究,将他肩上的土一拍,指着一處道:“你看,這裏,有個針眼。”
奚不問斂起笑容,湊近一看,确确實實是一個極為細小的傷口。恰與黃夫人死時,有九分相似。
“總算找到死因了。”奚不問嘆息,“可使用這種暗器,範圍極大,門邊窗外都可以下手,如此一來,很難判斷究竟誰才是兇手了。”
二人無計可施,掩着鼻子又在薛循身上摸了一圈,也沒有別的線索。
奚不問順手畫了道符咒貼在薛循的腦門上穩定屍氣:“得,咱還得把他送回去。”
“用鎖魂鈴?”無念問。
“鎖魂鈴只能裝靈體。”
無念拍拍手上的土,無可奈何道:“行,那你把它背上。”
“啊?”奚不問問,“用乾坤袖不行?”
“跟吃食法寶放一起?”
奚不問撓頭,咂咂嘴:“啧,好像是有點膈應。”
無念已然走到前面去了,奚不問只得用力将薛循拽上肩頭。這輩子背姑娘是常事,背師兄弟也不是不行,但背着個走屍趕路,确實是難得的體驗。
聽說這鄉裏有種職業,叫趕屍人的,便是做這差事。
但人家有錢賺吶,奚不問氣呼呼地想,他這累死累活給薛家送回去,還得偷偷摸摸的,要是被發現,有口都說不清!
無念本就腿長走得快,奚不問負重跟在後面小跑,颠得抖了一路的土,澡算是白洗了。他狼狽不堪,好不容易走到無念身側,用手指尖去捏他的衣衫下擺,讨好道:“好哥哥,跟你商量個事兒呗。”
無念知道他只在有求于己的時候喊自己“哥哥”,立刻答道:“我不會替你背的。”
“哎不是,好哥哥,你就背兩裏地如何?”奚不問見無念不理他,又伸出一根手指頭,“一裏?”
奚不問覺得無念好像唇角彎了彎,似有笑意,于是不待答複,立刻拍板:“成交!”
無念意外地未反駁,只是腳程更快了些。
呼哧呼哧到了離沅陵一裏地的地方,奚不問終于得以解脫,将薛循往樹上一靠長籲一口氣,擦擦汗道:“到你了!”
無念觑了他一眼,從懷中掏出一個破破爛爛的木魚,念了一句什麽。奚不問一回頭,薛循的屍身竟就這樣輕輕松松收了進去!
奚不問一直覺得無念是個正經和尚,只有被他戲弄的份,卻沒有騙他的道理,這一下傻了眼,滿臉寫着不可思議:“你這木魚……這……”
無念動作優美地将木魚揣回到懷裏:“走吧。”
“臭和尚!!你有法器你還讓我背他!!”
作者有話說:
今日份“鴛鴛浴”(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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