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墳山第三十一

店家正過來收拾桌子,埋首狼藉杯盤之中,忽然聽得此言,連忙擡頭勸阻:“各位客官,今日天色已晚,不宜上山吶。”

“更何況……”他悄悄瞥了一眼沈心齋的輪椅又道,“這位仙君腿腳不便,上山要經過不少臺階。”

沈心齋最恨人說他腿腳不便,尤其聽不得普通人這樣說。修行多年,饒是一介凡夫都要看不起他,他如何能忍。

他抿抿唇,冷淡答道:“我們自有辦法,不勞您費心。”

這店家聽沈心齋言語轉冷,神色不悅,只得欲言又止,終是目送他們遠去。

沈心齋驅動輪椅在村裏緩緩而行,這村子閉塞,連機甲都不曾見,更沒見過用靈力驅動的輪椅,新奇得緊,有三五小童跟在他們身後笑鬧撒歡。

不時有細碎的笑聲伴着“斷腿”“瘸子”“滑稽”之類的詞飄入耳內,奚不問眼見着沈魚梁的臉色由白轉紅,由紅轉青,最後在“殘廢”二字中變成了黑紫色。

這些年他只出入道門,人人敬他一聲“希夷君”,從不曾受此大辱。

奚不問思忖片刻,從乾坤袖中摸出一把五顏六色的糖果,塞給孩童們,叫他們都散了。孩子們得了糖,終于不再過多關注沈心齋,三三兩兩比較好看的糖紙去了。

一個晚來的小女孩,紮着朝天揪,小跑到奚不問身前,小心翼翼點着手指問:“哥哥,還有糖嗎?我沒有分到。”

小女孩穿着粉嫩嫩的小裙子,饞嘴的神色可憐又可愛,偏偏奚不問不買賬,點點她的小鼻子,笑道:“哥哥只剩下一顆糖啦,不能給你。”

他又斜觑了一眼無念:“我要留給這個哥哥。”

他說着将裹着淡紫色糖紙的最後一塊糖,在小女孩委屈的目光中,塞進了無念的手心。

無念被奚不問暖陽般的笑容灼了眼睛,耳根染上緋色,他尴尬地扭開目光,将糖紙小心剝開遞給小女孩:“你別難過了,我的這顆給你。”

小女孩眼底蓄着一泡淚綻開笑容,露出一對兒淺淺梨渦,湊過去将糖一口咬在嘴裏,又接過斑斓的糖紙:“謝謝鍋……鍋……”她嘴裏包着糖,肉嘟嘟的腮幫子被糖撐起一個尖尖的角兒,含混不清地說着。

無念想揉揉她的腦袋,卻又被朝天揪紮了手心,只得收回手,燦然笑道:“去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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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念的笑也是不多見的。春池皺波,虹霓行空。

本以為饴糖什麽的,也就用來哄哄女孩子和小孩子,卻沒想到一顆糖,還能換來無念的笑容,實在是太值了。

奚不問決計以後再多備一些在乾坤袖裏,時時拿出來撩漢,再好不過了。

沈心齋回頭見奚不問主動為他解圍,既覺得恥辱,又有些恍然。這個晚輩,身長玉立,馬尾高系,籠在淺粉色又毛絨絨的秋日晚陽之中,遠看真的很像一個故人。

那個人習慣将他的慌張怯懦看在眼裏,記在心上,真心實意地贊美他、鼓勵他,哪怕是在戰場之上,二人勢同水火,他也見不得自己死,他救了他,而他卻給了他一劍。

血色染紅了他的眼睛,也将他的手沾染得污穢。

大概是因為他見過自己最沒用的樣子,見過自己唯唯諾諾、瑟瑟縮縮的樣子,見過自己最像個人又最不是人的樣子,他越是照顧他,他越覺得羞恥。

他有多感激他,就有多憎恨他。

或者,他只是憎恨他自己。

他的眼睛忽然濕了,他用力閉目再睜開,擠掉那些不合時宜的眼淚,回過頭更快地驅動輪椅向不遠處的山上而行。

深秋天色黑得很快,山中樹蔭蔽日,暮色來得更早。稀疏的日光起初在黃色的葉片邊緣跳動,很快便也消失無蹤,只餘陰恻恻的夜色和冷徹肺腑的空氣。

這山明顯是村裏埋葬死人之處,拾階而上,兩邊影影綽綽皆是隆起的墳包,有碑的無碑的,荒草掩映的,供奉齊備的,連陰曹地府都分三六九等。

月上高崗,忽然鸱鸮夜啼,唬得沈心齋靈力斷續了片刻,那木質輪椅一下從臺階上倒退幾階,磕得他七葷八素,幸虧奚不問在後面及時推住了。

沈心齋投去一個感激的眼神,奚不問笑笑并沒多說什麽。

“也不知那老頭兒埋在何處。”沈心齋四顧,遙遙望見叢林之中有一盞火光,“那裏好像是個木屋,也許是守陵人,我們去那裏問問。”

三人行到近處,才知道剛剛那一縷火光正是這屋舍門口懸着的一盞油燈,借着閃閃爍爍地燈火看得出這屋舍不大,年久失修,房頂只用一層薄薄的茅草覆蓋,牆上的木板也破敗不堪,但最瘆人的是,屋後停着大大小小許多棺材,靜靜地躺在濃稠而又寒涼的夜色之中。

無念上前敲門,那扇單薄的門扉似乎根本無意阻擋外人,發出一聲沉鈍的聲音,便讓出了一道縫隙。

無念遲疑片刻,以為屋內無人,便将那門扇推的更開些,他剛擡起腳,就被奚不問往後猛地拉退一步。

奚不問将劍舉到身前,悄聲道:“屋裏有人。”

無念這才發現,有一個極為瘦削的少年在斷了一只腿的床邊,坐在矮凳上糊紙燈籠,背朝着門,只留給來人一個後腦勺。他專心致志,似乎完全沒有聽到有人闖入,手上緩慢而平穩,糊了一只又一只,那些燈籠就好似人頭一般,被襲進的夜風吹得在地上滾來滾去。

這場面已然十分詭異,但無念還是拱手行禮:“不好意思,打擾了。”

那少年充耳不聞,手上未停頓分毫。

“打擾了!”無念再次提高了聲音。

“他聽不見。”沈心齋皺起眉,也将靈力運在指尖:“好像不太對勁。”

無念和奚不問也察覺出來,二人緩緩踏進屋內,走到少年身前一看。

那人瘦得好像只剩一個骷髅架子,面色是不健康的青白色,死得時間不長,淡紫色的屍斑從臉頰一直蔓延到頸間,眼睛瞪得極大卻只餘一片眼白,他就這麽坐在矮凳上,一直重複着做同一件事。

“還好,只是普通屍變。”奚不問小聲說,“先別驚動他,他還殘存了一點魂魄,只是想做一些生前習慣做的事情。”

無念忽然覺得奚不問對屍體的研究好像非常透徹,甚至帶着一個道修不應有的過多的憐憫和惋惜。

“他是怎麽死的?”沈心齋問道。

“有點奇怪。”奚不問繞着觀察了一圈:“好像是被吓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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