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招魂第三十二
這少年固然孱弱,但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心髒多是康健有力的,不至于好好的就吓破了膽。
這三個人一時都有些納罕,打起十二萬分的警惕。一時間萬籁俱寂,只有這少年簌簌地糊紙燈籠的聲音。
一個、兩個、三個。
他好像覺得糊得夠了,便站起身将一旁的蠟燭點着想置于燈籠中,但因為死後手指僵硬,蠟燭放得歪歪斜斜,竟将紙燈籠瞬間點燃了!
一時間火光乍現,火舌舔着滿地紙漿,更是如虎添翼,整個木屋溫度灼人,木材和茅草蔓延着鮮紅的火焰,發出噼啪之聲。
那少年毫不知情,只呆呆立于火中,神情茫然無措,仿佛是在思考為什麽燈籠沒有亮起,只剎那間火焰便将他包裹吞噬,再也尋不見了。
無念還想救那屍身,被奚不問一把拖拽出屋,沈魚梁不知何時早一步撤出屋外,見奚不問出來時有些踉跄擡手扶了一把。
奚不問臉上帶着黑灰,被嗆得咳嗽,正欲答謝時,突然數聲巨響響徹山頭!
三人齊齊瞠目結舌,眼睜睜看着屋後的棺材全部炸裂開來,從裏面立起一具具走屍,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死狀不一,個個身着白色壽衣,屍斑遍體,垂着雙臂瞪着眼白朝三人襲來!
三人不由得倒退幾步,正要往山下退時,卻發覺周圍的隆墳也震顫不已,地動山搖間幾陣碎裂之響過後,竟從漫山遍野的墳茔中也鑽出了一具具走屍,踏着滿地供奉和點點磷光,朝火光映天的屋舍聚攏而來。
沈心齋當機立斷:“我們分頭跑,山下彙合。”
他說着立即召出妒麟劍,朝西側密密麻麻的走屍殺将過去。他雖在輪椅之上,但劍法混融,竟讓走屍不得近身,周身閃耀着充沛的靈力,與妒麟劍的光輝交映,确是名家劍法。
奚不問與無念也各選了一側,無念邊跑邊殺,跑着跑着,忽然覺得身後空了,他回過頭,發現背後是茫茫樹影和徐徐夜風,并沒有走屍追來。正當他莫名之際,突然聽見奚不問的驚叫之聲,那聲音只響亮了一瞬,立刻就變得沉悶,再也聽不見了。
他手心發汗,連忙轉頭又朝奚不問所在的北方掠去。
只見北側的山腰上盡是走屍,他們從喉頭擠出一聲聲仿若來自地獄般的嘯叫,漫無目的地在山野中游蕩着,尋覓着。
無念硬着頭皮沖殺過去,一路上并沒有找到奚不問,他又朝密林深處尋去,路過一口開着蓋的棺材時,忽然從裏面伸出一只指節分明的手将無念一把拖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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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念反手便将對方的手肘制住了,力道很大用了死手,他以為是要搏命,卻聽身下之人哎喲哎喲呼起痛來。
“疼疼疼……是我……奚不問!”
他一開口,四周的走屍像是所有感應,紛紛朝棺材聚攏過來。奚不問立刻又掐了一道屏息訣,示意無念也學他将氣息斂下。
兩個人擠在一個棺材裏,無念的整個身子都被奚不問環在懷裏,隔着薄薄的衣物,他甚至能感覺到身下之人某個不可描述之處。
兩人汗水貼着汗水,氣息混着氣息,無念的耳朵便貼在奚不問的唇舌邊,像是一個誘他下口的白嫩嫩的餃子。
他喉頭不自覺吞咽了一下,在無念耳中卻放大了無數倍,無念更覺煩躁,一肘子怼上奚不問的小腹,他悶哼一聲松了氣,一張走屍的臉,猛地出現在棺木上方!
奚不問連忙斂氣,又掐了一道訣。這走屍臉上顯露出疑惑的神情,他将他布滿陳年黑色血跡的青白面龐貼近棺底,被人打折的鼻梁就懸在二人的眼皮上方。
他尋了又尋,感受不到活人之氣,終于一無所獲,遺憾而又沉重地邁着步子離開了。
無念在棺身周圍布了一道結界,好不容易挪動了一下身子,轉過身看向奚不問,他原本白皙清俊的面容現下布滿黑灰和血漬,無念心軟了一下,用手袖給他揩了揩,但他手袖也不幹淨,越抹越黑,到最後選擇放棄:“怎麽搞成這個樣子,剛才你喊什麽?”
奚不問見有結界護着,這才解開屏息咒,稍稍坐起身大口喘氣:“剛剛我往北跑了兩步,就發現幾乎所有的走屍都朝我來了,我正逃命,忽然腳下土裏又鑽出一具攥住了我的腳腕,我往前一摔喊了一聲,便掉進這棺材裏了。”
“我一看這地方除了臭,躲躲還不錯……”他由衷地誇贊一具棺材,“嚯,上好的桐木,能把我的男人味兒掩住,可惜就是棺蓋碎了。”
無念懶得搭理他:“你想一輩子躺裏面我不管,我反正是要下山的。”
他跳出棺材外,發現幾乎所有的走屍都徘徊在他的結界之外,嘶吼着伺機進入。
他擰緊眉峰,總覺得有哪裏不太對勁。這些走屍太像是在針對奚不問一個人,這實在反常。
奚不問一只腿蹦跳着出了棺材:“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他們只追我一個人。”
無念斜乜他一眼,問道:“你腿怎麽了?”
“沒什麽,剛剛被走屍抓了一下。”
奚不問說得輕描淡寫,就好像不過是被路邊小野貓撓了一爪子,面上還笑嘻嘻的,無念蹙了蹙眉,俯下身強行将他的褲腿扒上去一看,小腿上蜿蜒着一道黑黢黢的惡詛痕,腳腕的破處還滲着黑色的血跡。
“就……可能是,還被咬了一口。”奚不問尴尬一笑,“問題不大。”
這東西他上輩子解過沒有一萬也有八千,畢竟修習禁術,這些調皮的惡鬼不受控制給自己一下,也是常事。雖說不用禁術的話是麻煩了點,但如果用詭道之術,解除惡詛不過是翻手之間的事。
但無念認了真,看着那惡詛痕,很是憂慮,如果長久難以消除,便只能截肢以防止蔓延,他必須盡快帶奚不問下山。
無念是個實幹派,立時飛身騰空,将佛杵抛到空中,召出卍字籠,一時間荒野之地浮現千百個光華萬丈的卍字印記将走屍困于正中,金光璀璨照亮天際更映得無念面目慈悲,法相莊嚴。
“這字怪好使的。”奚不問扶着棺材板,看一個個走屍,瞬間老老實實立于籠中,咆哮而不得出,不禁撫掌而嘆。
“卍字不是字。”無念施過法陣,從容落地,“是光。”
“但這法陣作用不了多久,快走。”他伏低了身子道,“你上來。”
“啊?”奚不問沒明白。
“你上來,我背你。” 無念道,“你腿這樣站不住的,我背着你能快一點下山。”
“不合适吧。”奚不問雖不算五大三粗,但畢竟個子高挑并不輕盈,而且還是山路,這山上又危機四伏,背着他很不方便,何況他确實覺得不礙事。
無念蹲下身抄他的腿彎往上一帶,奚不問站不穩直接就撲到他的背上,将無念砸了一個趔趄,但他很快就穩住了,奚不問環着他的頸項,有點不好意思,反倒像是出水芙蓉,娉婷嬌羞得很,惹得奚不問更生氣了。
“好哥哥,你能不能換個姿勢,別像背個大姑娘似的。”
無念不理他。
“就是那種,兄弟間的背法。”奚不問将頭抻到無念鼻子底下,強行獲取注意。
“什麽叫兄弟間的背法?”無念觑了他一眼,“像麻袋那樣扛在肩上?”
奚不問想象了一下,似乎也很醜,便作罷,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一邊搖一邊往下直出溜。
無念煩他煩得厲害:“你能不能老實點,別動。”他一手扶住奚不問的背,一邊将他往上颠了一下,這一扶倒是扶出了蹊跷。
他蹲下身将奚不問又放下來,在奚不問驚疑的目光中,轉到他的身後,啪得撕下一張黃紙來。
“你被人貼了符,你不知道?”
奚不問從無念手中接過那道符一看,驚得一身冷汗,是一道招魂符!
奚不問大罵了一聲:“難怪走屍都在追我,這符挂在身上,可不就是一個人形靶?”這招魂符畫得很規矩,看不出什麽線索,他掐了一道火符将這招魂符燃盡了。
黑灰四散,随風而逝,兩個人都心事重重。這個背後下黑手的人是誰,又為何屢次動用殺招?從西北坡,到奚氏山門,又到琴亭村,這個人到底想做什麽?
二人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些猜測,但究其原因,沒人說得清楚。
無念選擇沉默,他複又俯下身,将奚不問負了起來,向山下掠去。
這若不是一座墳山,月高秋涼,趴在無念的肩頭,奚不問多少有些悸動。從肩膀一側斜斜往上看,無念的眼睛很好看,淡褐色的,很冷清但又很溫柔,眼睫很長,像是岸上的蘆葦環繞着澈冽的河塘。
這個角度,他突然想起雲沖和,小時候他練功太累了,起不來上晨修,雲沖和就會背着他到道場,尤其是冬日裏天寒地凍之時,他趴在雲沖和溫暖的大氅裏面,挂在他的脖子上,有時候迷糊醒了,就能看見雲沖和的眼睫,落着雪,也是這樣的,低低的,彎彎的,雪化了變成水珠,輕顫顫的,世間再沒有比這更柔和的景象了。
還有一次落雨,雨下得瓢潑,天上像是漏了個窟窿,雨幕連接天地,風嘯不止。從弟子房去上早課的鳳栖堂,需得過一道走廊,那走廊上積了水,低階弟子又還不會禦劍,疾風驟雨之中雲沖和自設了一道防水結界,将弟子一個一個負過去。
那時候在雲沖和的背上,幹淨而安穩,一滴雨水都沒有落到他的頭上,透過結界還能看到雨水砸下來的模樣,水花四濺,颠倒天地。他就覺得師父跟天神一樣,布的結界是淺藍色的,光華流轉,漂亮極了。
上早課的時候,雲沖和衣袂多少還濕了些,走動着說課的時候,在地上留下一些零星的水跡,他看着那些水跡發呆,被雲沖和喊起來回答問題。
雲沖和問他:“為師剛剛講了些什麽?”
他依稀記得一句,便答道:“講到‘何為天道’。”
雲沖和又問:“那你試着作答。”
他支支吾吾答不上來,雲沖和用書本輕拍他的發頂:“自然即天道。”
他眼珠子一轉,又問:“天道或可問?”
雲沖和答:“天道不可問。”
他素來古靈精怪,當即問道:“那師尊或可問?”
雲沖和愣怔片刻,耳根有一點燙,點頭時眸中已藏了三分笑意:“自然可問。”
“那我便不法什麽玄而又玄的天道了,以師尊為法就是了!”
以師尊為法。
這五個字,後來被雲沖和評價為胡言亂語。修道而不信道,自然是要罰的,好像是罰跪一炷香,抄了幾遍道德經。他現下已然記不清了。
但他好像還能依稀記起當年自己說這句話時的灼灼眼神,那麽滾燙,那麽熾烈,仿佛天地間,再也沒有比師尊更崇高的信仰。
可到底是過了兩輩子,要不是無念的個子跟當年的雲沖和差不多高,那微妙的角度讓他想起這些往事,他恐怕早已任它們像青萍一般四散湮滅。
正當他沉浸在綿綿回憶之中,忽然兩聲凄厲而倉皇的求救聲劃破靜谧。
“救命啊——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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