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嫁娘第四十

說時遲那時快,那人未及反應,一道火光撞至他的小臂,竟将他衣袖點燃,痛得他哀嚎一聲。

火光一瞬間映出他鷹隼般的眼眸,口鼻處倒是用一塊黑色巾帕遮蓋看不清完整的面目。沈魄被那目光駭得一驚,那人轉了轉眼珠,就地一滾,竟從一側的山溝就勢滾下,隐于草木之中,一時望而不見了。

三人又于四周找了許久,但沒有月光的夜晚,卻成為極好的掩蓋蹤跡的幫兇,根本無從再尋得他半點蹤跡。

靈遙思很是懊喪,如此兇手,謀害孔家、黃家上下快四十口人,可謂是罪大惡極,卻叫他僥幸逃脫。

沈魄一向樂觀,拍拍他的肩道:“不過此人手臂受傷,又從這麽高的地方滾落,多半身負重傷,一時恐怕再難為禍四方了。”

雲沖和眉心卻并未舒展,他兀自望着茫茫夜色,寒風将他的衣袖揚起,獵獵作響。

“怎麽了師尊?”沈魄察覺到他的憂心忡忡。

“是炙靈。”雲沖和道,“剛剛撞到他臂上的火焰是炙靈。我還奇怪為什麽火會從黃家人身上燃起來,原來是他将聚靈符扔到人的身上,炙靈便會前仆後繼,将其燒成焦炭。”

“手段何其殘忍。”雲沖和捏緊茂陵劍,指節泛着白光,“此人雖是佛修,深谙佛修高階術法,但最後扔符紙的手法卻又難掩道修的習慣,加之操縱炙靈做此兇案,怕是哪門世家的手筆,我擔心此事沒有這麽簡單。”

沈魄心思轉得快:“佛修四處作案,道門必會讨伐。勢必激化佛道之間的矛盾。”

“只怕是風雨欲來。”雲沖和嘆息。

當時沈魄還存有一絲僥幸,覺得或許是雲沖和杞人憂天,此人或許與黃、孔兩家不過私仇而已。

他還以為那一年的除夕,将會如往年每一個除夕一樣,所有蓬萊的師兄弟姐妹暖暖和和地擠在飯堂裏,他挨在雲沖和的身側,大家熱熱鬧鬧的吃一頓團圓餃子,喝香氣撲鼻的仙女菇湯。雲沖和有時候會準确地撈出包有一枚銅板的餃子,放進他的碗裏,就像是把全天下最好的彩頭偷偷給了沈魄一個人。

最後在子時,大家聚在蓬萊峰頂上,凍得呵着手,眼睛亮亮的遙望着他們守護的萬家燈火,在天際焰火璀璨飛騰之時,放飛大家自己做的孔明燈,許下美好的新年願望。

他每一年許的都是:鋤強扶弱,平和安康。這句話細細寫在燈籠紙的裏側,前半句給他自己,後半句給雲沖和。

可誰料這兩樁沒尾的案子,竟直接讓道門三大家聯手圍攻佛修三大山門,也因孔氏頗受百姓愛戴,卻死于佛修之手,佛門失去不少民心。恩覺寺被血洗,伽藍寺與觀照寺元氣大傷,其他小寺小廟被打砸者衆,幾乎難以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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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間不少道修小族崛起,道門大家更是民衆擁戴,地界愈發遼闊。

但很快佛門便不甘受辱,竭力反抗起道門的統治,一時間腥風血雨,一日之內,曝屍街頭者衆,血流漂橹。老無人扶,幼無人養,說是人間煉獄亦不為過。

但路有凍死骨,朱門還是酒肉臭。大多道門世家因為嘗到甜頭,主戰派多,主和者少。因此這個歲末雲沖和疲于奔走調停,哪怕除夕當晚亦在趕回蓬萊的路上,未能同大家一起吃一頓年夜飯。

蓬萊峰頂上也望不見萬家和樂、燈火璀璨,只有零星的燈光,穿破遙遙夜色,幾乎是寂靜地毫無溫度地投射過來。

雲沖和回來時,天已破曉,身上還帶着傷。

他雖威望甚高,但游說諸家舍利而逐義,并非易事。有以禮相待的還總算能客客氣氣将他請出去,有驕縱跋扈的直接大打出手,雲沖和一向秉持劍不指同道中人,故劍不出鞘,不盡全力,時常負傷回蓬萊。

沈魄哪裏能忍,每次看雲沖和臉色慘白,受傷調息,都恨得牙癢癢。

“這些小人,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師父自當拔劍自衛,讓他們知道,跟他們好好說話,是咱們看得起他!”沈魄眼眶泛紅,心疼地哽咽。

“不必去恨。”雲沖和道,“這些人并非大奸大惡之徒,我本為求和濟世而去,萬不能再出手傷了和氣。”

沈魄氣他迂腐,但道理沒錯。雖然自己做不成聖人,但見到雲沖和,總歸是信正道不孤,天地間還有方寸光芒。

他本也相信,這渾濁世間,總有一日會變好的,只要雲沖和在一日,一定會變好的。

可惜,天要讓這世間黑暗,便随手滅了這道光。

奚不問的回籠覺睡得并不好,加之由于炙靈思及往事,又想到佛道間的嫌隙,更是郁郁寡歡。他信道,無念信佛,偏偏二人鋤強扶弱之心未曾有變,殊途同歸,可見修行之人,無論信奉什麽,總有些大義是為人根本,不可抛卻。

既然如此,為何佛道之争會演變成一場滔天之禍,實在是始料未及。

不過世事無常,上一世他一心想成為同雲沖和一樣的清正守義之士,卻不料最後雙手沾滿修士的鮮血,雖說那些人并不無辜,但裏面是否摻雜着無辜之人的血淚,亦難以再分得清了。

那些死去的,何嘗又不是誰的丈夫,誰的兒子,誰的父親。

他心中恻恻,微微擡頭,看到無念睡得安穩,那雙神色淺淡的雙目合上,尤顯得俊秀溫柔,周身的氣質也不似那麽冷清,倒有些人間煙火氣,連帶着靠在他肩頭的奚不問都察覺出些暖意來。

天邊露出一線魚肚白,但冬日初晨寒涼徹骨,萬籁俱寂。

奚不問突然想時光若停留此刻,倒也不壞。

但上天從未遂他的意,一道尖銳的唢吶聲劃破寂靜長空,也吵醒了自己的身邊人。

這唢吶聲過分詭異刺耳,像是直接劈進天靈蓋。無念驟醒,被驚得有些微的顫栗,待猛一睜眼,就看到奚不問舉着雙手,懸在半空。

“你這是做什麽?”無念有些惶惑地揉着眉心,忽然他又有些緊張,不動聲色地垂眸瞥了一眼自己的衣襟。

這一眼雖不動聲色,但到底落進奚不問的眼中。

這是什麽意思?

奚不問自認輕浮,但絕不是趁人之危之人,更不可能趁着無念睡着動手動腳,他有點惱怒又有些尴尬。

“我……我正想幫你掩耳朵。”奚不問放下手,一腔怒火全都朝向了吹唢吶的人,“大清早的吹什麽唢吶!”

唢吶這種樂器,非紅即白,天色這樣早便吹彈起來,定是白事。

佛門有個規矩,路遇有人行白事,定要雙手合十伫立,注目送行。無念便起身到洞外,奚不問跟在後面,驀地見他背影愣怔片刻,也連忙走過去,發現山林間行的竟是一臺大紅花轎。

山間正是清晨霧氣最濃的時候,這一抹紅色在慘淡的白霧中,如脂如血,顯得突兀濃豔。

這花轎也是八擡大轎的形制,金燈執事,送嫁之人皆穿喜服,十分賣力地吹着喪樂,陪嫁之物竟是些塗得大紅大綠的紙糊的首飾、冥器,被盛在紙匣之中。

“這是……冥婚?”奚不問蹙眉,無念也露出十分嫌惡的神色。

這原本就是陋習,只有些小村鎮才能見到。缺女屍的地方,常常願花費千金買一具正當齡女子的屍體。背後也是一套肮髒的買賣。

唢吶聲由遠即近,送嫁的一行人漸漸走到近前,忽然,奚不問腰間的鎖魂鈴發出耀眼光芒!

奚不問一時沒看出所以然,為了不打草驚蛇,他将鎖魂鈴藏于袖間,抱着劍走上前攔在隊伍前面。

“呸,真他媽晦氣。”走在最前面吹唢吶的一個中年漢子停下來,狠狠啐了一口,“你是不是眼瞎?”

奚不問笑意盈盈,語氣十分客氣:“叨擾一下,你們這是冥婚送嫁的隊伍?”

“看不出來嗎?”那中年漢子怒喝,“快讓開,別耽誤了吉時。”

奚不問用劍鞘指指花轎:“這裏面是新娘子?”那男人不理他,奚不問又問:“新娘子漂亮嗎?”

男人有些心虛,但還是用看鬼一樣的眼神瞪着他:“都死這麽久了,有什麽漂亮不漂亮?!”

轎子裏的這具屍體其實很新鮮,奚不問聞着味就知道,他沒多言。

“你們這行當收入怎麽樣?這樣一趟能賺多少銀錢?”

中年漢子以為他對這行也感興趣,瞥了他一眼:“董各莊這邊賺得多,他們興這個,一個月總要跑幾趟,少說也能賺五十兩銀子。”

“喲,這麽賺錢?”奚不問流露出羨慕的神色。

後面擡轎子的停下轎子擦了把汗,見奚不問年紀小不想讓他幹這個營生:“誰不知道董各莊,幹這行的全都金盆洗手了,這不沒人幹才漲到這個價錢。”

“怎麽回事?”

“害,這送嫁的十個裏九個都瘋了,唯獨沒瘋的偏偏說看到女鬼,說什麽也不肯再幹了。”

奚不問奇怪道:“找幾個修士捉鬼便是了,用得着金盆洗手?”

“這才是最蹊跷的地方。”那擡轎子的男人壓低了聲音道,“據說來捉鬼的修士,後來也都瘋了。”

一陣寒風吹過,滿地草木落葉簌簌作響,天邊還映着殘月的淡白痕跡,不管是什麽鬼,這個時辰都是最弱的時候。

奚不問不動聲色地朝轎子靠過去,一邊走一邊又問:“各位大哥,要将新嫁娘送去哪裏?”

“董各莊的命館,一會在那裏拜堂成禮。”擡轎子的人又将轎子負起來,臉上的肉因為用力統統扭結在一起,像是不願再多言。

奚不問忽然伸手摁住了轎杆,勾起唇角笑得狡黠:“哎,不急。”

他用劍尾拍拍轎廂,打了個響指:“出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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