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觀鏡第六十一
像是被沈心齋尖銳的目光扒了個幹淨,奚不問額上的青筋暴起,每一個毛孔都在滲透着細微的汗水,它們緩慢揮發着溫度,只給他留下一片刺骨冰涼。
“站在劍尾禦劍,收劍要挽個劍花。漂亮啊奚不問,像只孔雀,走到哪都要開屏。”沈心齋挑眉看他,忍俊不禁。
“呵,不過也難怪,以前你就是這樣,自诩天賦異禀,處處都要顯得與衆不同。”
“活過一世還沒有長進,絲毫不懂掩飾。”
“你說,你顯擺什麽呢?顯擺你才是雲沖和的愛徒,顯擺你與雲沖和有多相像?”
“真的很好笑。”
“說到底,是你蠢。”
“藏什麽龍陽之書,剪什麽師徒窗花,還在鳳栖堂裏,和師尊摟作一團。”沈心齋臉漲得通紅,越說越激動,他的目光似刀,在奚不問的面目上反複刻劃,肆意發洩着自己的恨意,“你那點肮髒的心思,都寫在臉上,還以為別人不曉得。”
“你好大的膽子啊,沈魄!”
面對這樣的诘問,奚不問嘴唇蒼白得如同一個死人,他口幹舌燥,渾身上下的血液像是被抽盡了。
他從來不覺得情分三六九等。
雲沖和那樣好,那樣值得。值得他愛的熾烈,不吝做一只飛蛾,九天奔月,星夜撲火。他不後悔對雲沖和有情,唯一後悔的是叫雲沖和知曉,後悔的是失了算,正因為他太好,寧願熄滅自己也不願灼傷他。
但這世人白長了一對眼,渾濁不堪,不向光明反尋黑暗。他說不服、鬥不贏,沒法叫每個人都認,他愛得清澈無瑕、胸懷坦蕩。
他咬緊下唇,咬得出血,嘴裏盡是鐵鏽般的腥味,破皮的地方固執地翻卷着,難以舔平。
沈心齋未料到這樣激他,他還咬牙不肯透露一星半點,他問道:“你認嗎?”
“不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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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保全奚氏他絕不能認。
沈心齋一時拿不準,究竟是他的骨頭太硬,還是他真的沒有保留上一世的記憶。他撬不開他的口,但好在早有對策。
“我好好同你商量,你不聽,那我只能用別的法子了。”他難以捉摸地微笑了一下,忽然從手中祭出一個物件。
那東西狀似圓盒,通體鎏金,上刻起伏的水渦紋,樸素古拙,熹微的光線在表面零星地躍動着。在沈心齋結印畫出的陣法下,它緩緩開啓,閃爍着盈盈白光。
“不好,是舍世鏡!”奚不問脫口而出,腦海中一直緊繃的弦倏然斷裂。
上一世,是雲沖和親手封印的此物,後來又輾轉至于薛氏,此物究竟如何關閉,又如何開啓,被照後到底有怎樣的後果,奚不問并不了解。
舍世鏡越來越亮,像是除卻天上的明月之外,又多了一輪人間的圓月,不同的是,月亮照耀所有人,而那鏡子的光輝卻照直逐着奚不問射來。
他幾乎已經看得見鏡面的邊緣,就在這時,無念擋在他的身前。他比他高一點,奚不問恰好看得見他光潔的脖頸和緊繃成近乎直角的肩膀,光華被阻斷,他立在無念形成的一小片熨帖的陰影裏。他看見無念似乎想起一個法陣阻擋,卻終是徒勞。
他沒有來得及推開他,無念已然被舍世鏡的光輝籠罩住、裹挾住,那光芒似乎有實體,殘忍地将無念反複碾磨,想要榨出他魂魄最深處的隐秘,他的眉心蹙起,面上出現了痛苦的神情,青色的筋脈隐約可見。
奚不問抓住了他的手臂,可他像一棵樹一樣紮着根,一座山一樣穩穩聳立,叫奚不問推不開、移不走,将他護得嚴實。
忽然空氣出現細密的波紋,漣漪一圈圈擴開,像是凝成了一面鏡湖,那湖裏倒映出走馬燈般飛逝變換的場景,不斷撷取他上一世最深刻的記憶。
如夢境,如虛幻。
鏡中觀月,霧裏看花。
盡管無念并非他好奇的那個人,但窺私欲使然,沈心齋還是興奮地、饒有興致地觀賞着,可很快,他的笑意凝滞下來,換上了愕然,他表情難看,緩慢地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
畫面裏一開始是一個嗷嗷待哺的白嫩嬰兒,轉眼間,嬰兒漸漸長成伶俐漂亮的孩童,紮着發髻,在竹林落葉處練劍,孩童越長越大,少年時便已青雲意氣、劍法獨絕,揚名世間。青年時逢亂必平、風姿綽約,如朗月入懷,溫潤白玉,再過幾年,他五官舒展,眉眼清冷,長得竟是同雲沖和別無二致的一張臉!
畫面還在飛速變換着,立宗蓬萊,救下沈魄,傳道授業,遠道平亂,朝夕相對,落雨、天晴、晨霜、大雪。
“以後背着人我就叫你師父,不叫師尊行不行?”
“師父,早呀。”
“師父,你別罰我,我知道錯了。”
“我好冷哦,師父你冷不冷?”
“你背我嘛,師父。”
“那我便不法什麽玄而又玄的天道了,以師尊為法就是了!”
“師父,別推開我。最後一次。”
一聲又一聲,快樂的、疑問的、撒嬌的、悲傷的,密密麻麻,擠滿了雲沖和幾乎全部的記憶。直到他死前。
他對沈魄說:“無端,別怕,藏起來,等我回來。”
他的身後,是沈魄一聲又一聲撕心裂肺又無比哀恸的“師父”,字字泣血、慘不忍聞,沒有人聽過比那更痛的聲音。
奚不問仰着頭,目不轉睛地、貪戀地看着這一幕幕,看得如癡如醉、如夢不醒,看得眼眶酸痛、滿嘴鹹澀,他好似跟着畫面将那一世再活了一遍,抱過的人溫度尤在,蓬萊的風還在胸腔鼓蕩,他摸得到愛人衣袖,喝得到那碗素湯。
他面目潮濕,囫囵一抹,竟不知何時滿臉是淚。
他是從上一世孤獨地來到這一世的人,一十八載,宇宙洪荒,蒼穹萬裏,人潮洶湧,幸甚幸甚,竟還能被他尋到,另一份與他所懷的同樣的記憶,還能尋到記憶中的那個人。
而且這段記憶只屬于彼此,混着心跳,熱切回應。
他不知如何形容自己此時的感受,全身的筋脈像是過了電,他流汗,他顫栗,他喜卻怕得而複失,他信卻怕竹籃打水。他怕吓走枝頭蝴蝶,又怕驚擾南柯一夢。
此時,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緊緊牽住無念的手。
拼盡全力地,将他留在自己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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