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問藥第六十二

“這是怎樣的……意外之喜。”沈心齋舔舐着幹燥冰冷的唇瓣,心髒失速般的劇烈跳動讓他一時失語,直到畫面漸漸消逝,鏡盒掩蓋,他才将審視的目光落回到無念的身上。

他的目光裏有驚喜有畏懼。他不知為何,這麽多年過去,自己已是一方家主,獨當一面,可面對雲沖和的靈魂卻仍禁不住怯怯。

這靈魂有分量,壓得他擡不起頭。

像是又回到了蓬萊修行的時候,脫去這件墨藍色海紋長衫,還是穿着竹青色勁裝跟在沈魄身後的怯懦少年,還是被雲沖和悉心教授的膽小徒弟。

他又變成什麽都做不好,一事無成的人。贏不了試練,沖不開幻境,還是會從劍上落下來,等着旁人來救他。

又變成無法把握自己命運的廢人。

躲在陰暗處窺視光明的小人。

他眼尾紅透了,眼底蓄着淚,直到一陣寒風盈盈吹過,才将它們又吹散了,消失于無形。這是故人重逢之時,又是他夙願得償、成敗關鍵之日,上天更是給他送來了意料之外的禮物。天意如此,他好像注定要辜負蓬萊,辜負善意,辜負光明。

無念的面色如紙,盡管如千斤壓頂,沉重不堪,但從他清明的眼神之中,可以看出他意志極堅,神智未失。他的眼眸愈發淺淡,似乎剛剛對沈心齋所為的驚詫,盡皆變成了一種發于胸腔的痛意,一種流于血液的憤怒。

沈心齋如芒在背,但還是由着他審視,由着他目光如刀,将他淩遲。千千萬萬遍。

他不失尴尬地笑了笑:“真是一對好師徒,到了這一世也糾纏在一處,不知泱泱道門若是知曉,昔日的白澤真人成了一介佛修,天道魔君成了奚家小輩,要掀起怎樣一場風暴。”

奚不問緊張起來:“你到底想怎樣?”

他自己倒無妨,但現如今,不得不為奚家考量,更要為無念考量。雲沖和已經轉世,無人知曉,而且身處道門旋渦之外,本可平安喜樂,絕不能再将他置于險境。

無念回握住奚不問冰涼的手指,安撫着他。他多想此時與他說一說話,就他們兩個人,說一說內丹破裂的痛,說一說神魂拆裂的苦。他上一世當作寶貝一樣護在掌心裏的,犧牲性命也要保全的,卻要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一個人,上窮碧落下黃泉,他不敢想。

無念摩挲着奚不問的手指,像是撚着花瓣,呵着融雪,動作很輕,幅度很小,隐忍而克制,卻還是像一根刺紮進沈心齋的眼睛裏。

他痛得合上雙目,卻聽見無念問道:“你費盡心思想找出天道魔君的轉世,應該不會只是想再殺他一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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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心齋再睜眼時,一切情緒都消退盡了,一對杏眼映着冷月,薄薄的弧度下垂着,露出些可憐的模樣。

“一日為師,終身為師,我本該叫你師尊,但你定是不認的。我還是叫你這一世的名字吧。”他嘴裏像是含着一枚黃連,苦得鼻酸,苦得哽咽。眼見着聽聞“師尊”二字,無念的手顫抖了一下,他意識到如今的場面是多麽荒唐可笑。

“無念,既然你問了,我也不妨交個底。”

“我苦尋沈魄轉世多年,是想問一件事。”

奚不問露出迷茫的神情,似乎欲言又止。

沈心齋一眼看穿,朗聲笑了起來:“不是,不是想問你恨不恨我,也不是想問原不原諒,這些對我來說沒什麽意義,我也沒有這麽自作多情。”

他的所作所為早已使他失去資格。

之前不恨,如今也該恨了。

之前能原諒的,如今也無法原諒。

時間回不去,流過的血回不去,人命回不去。髒就是髒了,他如今已放棄對光明的肖想。

他頓了頓,開口:“我想要知道修複肌體之法。”

奚不問與無念面面相觑,一個舍世鏡,枉死那麽多條人命,他找到他,只是想問修複肌體之法?奚不問不清楚這個問題為什麽一定要找他,但他的目光不自覺地下移,挪到沈心齋空空的下肢上。

衣簾起伏,掩飾着他的窘迫。

他不由得苦笑:“對,沒錯,我想站起來。”

“這個願望很奢侈,但并不肮髒,你們不必着急拒絕。”

他的神情寡淡,像是閑聊家常,對于這雙腿的失去,淡然得令人心生惋惜。

但下一秒他飛快地移開目光,像是猛然間被火灼燙了一下。

“收起你們的憐憫!收起來,不要讓我看到……”

奚不問遲疑着,也不再妄圖隐瞞身份:“你的腿……真的是天淵之戰……”

“對,沒錯。”沈心齋悲極反笑,歇斯底裏。他還能記起,骨頭斷裂的聲響,清脆得像是一節竹筍,一段樹枝,像是與己無關的一個事物,痛感要更晚一些襲來,像鴿哨,尖銳的,骨骼刺破皮膚,貫穿每一縷神經,他瞬間昏過去,全身像脫了水,待再醒時,人生被徹底分割成兩個階段——健全時與殘廢後。

他為此頹廢了很多年,直到做了家主,與薛氏交往甚密,偶有一日至于天一閣看到舍世鏡,這才想起,若能找到沈魄轉世,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他恨得咬牙,好似将對方的血肉都碾碎在齒間:“都是因為你,是你操縱的走屍,活活掰斷了我的腿!”

奚不問想起上一世他死前,看到沈心齋朝他奔跑而來,随後被一個黑影撲倒,他還記得耳畔回蕩着沈心齋發出的尖聲嘶叫,但當時他流血過多,聲音像是被蒙住,朦朦胧胧的隔着霧,無法自救,亦救不了人。

事實上,那時走屍已不受他控制,但到底是他召喚而來,怨不得旁人,說到底,沈心齋要恨他,亦恨得沒錯。

但他又從他這裏奪走了些什麽?師尊、愛人、家,一切希望,全部的未來。他們二人,還能否算得清楚?

“所以你看,你造的孽,由你來還。我找你要一個方子,治治腿,你總不會不答應。”沈心齋目露渴求,把持着自傲,但又從骨子裏溜出卑微。

這件事是他的心病,他的執念,他殘生唯一的、全部的希望,皆系于沈魄一身。他受夠了旁人說他是個廢人,說他是個沒用的家主,受夠了忍受別人投來的或異樣或憐憫的目光。

孩子都可以笑他,平民都可以笑他,他們都能跑能跳,最簡單的動作在他這裏都變成了奢望。他修行境界再高,還是不如一介凡人。

說起來也很可笑,他本以為沈魄死了,一切都會變得不同。可他就好似命該如此,就算沈魄死了,也要帶走他的腿,他還是卑微的,無用的,殘破的,仰人鼻息的,要看着別人的臉色才能勉強立足于仙門百家之中。

他還是要嫉妒,嫉妒薛玉衣帶當風,嫉妒奚棄遠醉酒禦劍,嫉妒農夫上山,嫉妒漁人出海,嫉妒一切的健全,一切的圓滿,嫉妒十五的月亮。

意難平,終究是意難平。

“可是,倘若你記得,我說過,世上并無修複肌體之法。”無念冷然說道。

那是雲沖和課上所言,但沈心齋知道那不過是糊弄小孩子的話,雲沖和自然有辦法,他救不救,關鍵看被救的人是誰。

“不可能,我一個字都不信。雲沖和,你好狠的心。我怎麽說也算是你的徒弟,若是沈魄,你怎會不救?!”

“不是不救,是救不了。”

沈心齋忽然挪動身體,倏然從輪椅上跌下,将額磕倒在泥土裏:“我給你跪下,磕頭求你,過去算我錯,你就救我一回,行不行?”

他像一條蟲一樣蠕動着,去拉扯奚不問的衣角。

“師兄,你不是……你不是最疼我嗎?”幹淨華麗的衣擺上俱是泥沙,他顧不上肮髒,顧不上體面,只是迫切地苦苦哀求,朝一個這一世的小輩磕頭,“你最疼小幺。你一定有辦法的,對不對?”

“我真的不知道。”奚不問面色怆然,俯下身伸出手要去扶他,被沈心齋粗暴地一把揮開。

奚不問無奈地扭頭看向無念,無聲地用眼神詢問。

無念緩緩搖頭,是真的沒有辦法。

人生在世,只有一副軀體。

失去了就是失去了。

“你們騙我!!”沈心齋的眼中有一種近乎病态而又狂熱的光芒,可他的雙頰血色褪盡了,就仿佛是個死人。心念如火,他眼睜睜看着它在風中搖擺,岌岌可危,“好,好,我知道你們恨我,你們不願。”

他的嗓音陡然狠戾起來:“那我倒要看看,要是你的愛徒變成同我一樣的殘廢,你救還是不救?!”

話音未落,妒麟劍先飛旋而至,沈心齋這些年雖腿腳不便,但修行并未松懈,奚不問與無念到底年歲尚淺,抵不住這充沛的靈力。好在相互照應,此消彼長,倒也一一接下。

沈心齋的劍與二人的兵器打作一處,铿然作響,各自的靈流相抵,光輝交映,他們心法相同,劍法相似,倒讓他升起恍惚的錯覺,好似重回當年的蓬萊道場,師徒間修煉切磋的場景。

梨花紛紛,落于發間,落于肩頭,落于劍刃。

分割兩半,懷着幽香,如雪花般翩然墜落。

那時他脊背挺得很直,腳下躍動,騰挪飛快,汗水覆蓋額頭,酣暢淋漓,肆意得像雨。

多好的年歲,頂天立地的年歲,一去不複返。

沒想到時隔半生,竟還能對弈一局。

只是這一次,不能輸,只能贏!

忽然一道寒光劃過,仿若接踵而至的流星劃破夜空。

“小心!”

無念大喊一聲,他登時抛出佛杵格擋,兩枚銀針在上面碰撞出清脆的聲響,摩擦出火星,最後掉落在地上。

但他的餘光裏,仍有兩枚銀針朝着奚不問飛去。

太快了。

又太黑了。

勝似離弦之箭,傾巢之鳥,看不清,攔不住。

不過睫毛顫動的一剎,奚不問痛得捂住雙眼。

流下兩行血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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