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別離第六十四

奚不問很快睡着了,他太累也太痛了。

無念緩下步子,讓他睡得安穩些,他的手臂緊繃着,很酸,但舍不得放下,尤其是在奚不問最脆弱的時候,他更舍不得放手。

他想起上一世大荒山上初相遇,那麽小的一個人,渾身是血,固執地站在籠前張開雙臂,護着一只比他大好幾倍的鳳凰。

令人驚嘆的生命力使他頑強地活了下來,只需要一點土壤,一點雨露,他就茂盛生長。

他看着他郁郁蔥蔥,看着他出類拔萃,在他懷裏滾着滾着就長大了,長成跟他快要一般高的青年,挺拔、耀眼。滿牆滿院的花,就他這一朵最絢爛,最入得了他的眼,進得去他的心。

可惜他護了他一世,卻終沒能保他周全。

他本想,這一世,他比他虛長那麽些年歲,正好,還由他來守護他。

可是。

奚不問的發垂下來柔軟地繞着他的指尖。

他上一世是為他盤過發的,那時候他很小,每一縷發絲都細軟,撒嬌一般粘在人的手上,他将它們聚在一起,盤作發髻。

擁有兩世記憶之後,很神奇的,他竟然能将眼前的這個人同上一世那個看起來乖巧實則搗蛋的人重合在一處。

在過分長久、超越生死的時光荒流中,皮囊好像變得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那一縷不變的魂魄。

從炳靈湖底升起的,那一縷魂魄。

永遠誠摯,永遠幹淨,永遠向陽的靈魂。

永永遠遠,被他捧在這手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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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路人的懷中應是多少有些颠簸的,但因為這趕路人是無念,好像又變得安穩。

檀香變得馥郁,時間與空間凝成了這針尖般的一點,奚不問覺得自己在這一點裏,像蓬萊一棵雲沖和倚靠過的樹,一株雲沖和指尖輾轉過的花,如雲來去,複生複死,永無窮盡。

待他神識複蘇時,已是天光大亮。

過分明亮的日光從雕花的窗戶裏傾瀉而下,灑在他薄薄的眼皮上,甚至能看見皮膚裏青紅色細微的血管,它們在細枝末節處無限地分裂,緩慢而平穩地傳遞着新鮮的血液。

太亮了,照得眼紅,燙得眼熱。

奚不問眼睫一顫,睜開了眼。

一床、一桌、一案。

幹淨卻儉樸,桌上的茶壺和茶杯是竹節青瓷,耐用卻并不昂貴,幾乎是每家客棧的标配。案上靜置着一盞白瓷瓶,裏面插着一枝紅豆。

火紅的,枝形斜曳,很美。

他有些艱難地直起上身,或許是睡了太久,渾身都僵硬。

他大腦有一瞬間的放空,昏睡前的記憶緩慢回籠。他想起沈心齋,想起無念,想起無念就是雲沖和,他的心髒被填得很滿,有滿腹的話要說,但很快,他又想起,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

不是看不見了嗎?

他用手遮住眼睛,再撤開,由黑至明,屋內的陳設歷歷可見。

他的眼睛好了?

無念真的治好了他的眼睛?

他又驚又喜,迫不及待要同對方分享。他掀開被子從床上跳下來,幽幽的熱氣從茶壺的壺嘴處彌散出來,茶水還溫熱。

他想,無念大約是出去買吃食、抓藥,或者辦什麽事去了,很快就會回來。

他飲了一杯水,坐在那裏等。

在漫長的等待裏,他想到很多事。他初見到無念時便覺得熟悉,那冷淡端方的脾性,除魔衛道、公而忘私的心都像極了雲沖和,一些細節被放大,他還想起,無念在旅順客棧敲門的方式,兩輕一重,他該想到的,雲沖和也是這樣來敲他的門。

雖然沈心齋壞事做盡,但他說得沒錯,一個人細微處的習慣是很難改變的。

就算無念已經不記得他,但他還是下意識這樣敲門,下意識地相信他,拯救他,一次又一次。

他情不自禁地想笑,一笑眼睛就變得更明亮,他好像被幸福填滿了。

這一世,他竟還能擁有他。

他從天明等到日落,光線冷下去,屋內昏暗不明,茶已涼透,就如同他此時的心。

他站起身,出了房門。

樓下好熱鬧,正是晚間吃飯的時候,客來客往,喧嘩不歇。凡塵間,總有人在幸福自得的活着,讓人心生希望。

他發覺外面比他想象的要冷,他縮着脖子走到櫃臺那裏找掌櫃。一說起天字3號房,掌櫃印象深刻。

奚不問連忙問:“與我同來的那位佛修呢?”

掌櫃驚訝道:“你不知道?”

奚不問搖頭。

“他今早便走了,結了錢,讓好生照料你,再沒留別的話。”

“你可知他去哪裏,做什麽?”

掌櫃露出迷茫的神情,正要搖頭,忽又止住了:“我雖然不清楚,但昨日有一大新聞。”

“什麽新聞?”

“伽藍寺被屠寺了,沒留下活口。”

奚不問愕然。

“誰做的?”

“聽說是道門所為。”掌櫃壓低聲音,神情遺憾,“千年古剎,真是可惜。佛道好不容易才消停了幾年……”

“我看與你同來的是位佛修,不知是不是師出伽藍寺,若是,恐怕是趕回去了。”

那佛修對這位道門小友可謂是珍之重之,叫掌櫃看不懂。所以除了這樣突發的原因,他也想不出還有什麽別的理由,叫那位佛修突然抛下這位小友,沒多交代就走了。

“伽藍寺離這裏多遠?”奚不問問過又覺得自己連這裏是哪都不清楚,又加了一句,“此處是何地?”

掌櫃知道他來時帶着傷,是那佛修躬着身背進來的,聽他如此問,也不覺得奇怪,只是答道:“此處乃是雲州地界,離伽藍寺并不遠,兩日的腳程。”

“不過伽藍寺在郊外之地,現下已臘月,小仙君要去的話,可要多備些衣物,大病初愈只穿這些可不行。”

奚不問腦內轟然,如何已到了臘月,與沈心齋對質那日明明才是十一月底。

“今日何日?”

掌櫃答:“臘月初二。”

他竟然昏睡了六日!甚至已過了與薛家的一月之期,也不知道奚家現下如何了。

而這六日究竟發生了什麽,他也完全沒有頭緒。

自己的眼睛複明,伽藍寺被屠,按常理無念也不可能不留只言片語便離他而去。這一切都太反常了。

太多疑惑占滿了他的腦海,他木然地轉過身,卻聽到掌櫃在身後響亮地打起算盤,一邊嘆道:“啧,那佛修也是可憐人,樣貌非凡,可惜看不見,拄着盲杖一路摸,不知什麽時候才能摸到。”

“你說什麽?!”奚不問驀地轉回身,肘将筷桶碰到了,筷子嘩啦啦散落下來,鋪到臺面,落在地上,一片狼藉。路過的小二生氣地甩了一下肩頭汗巾,不耐地蹲下去拾筷子。

“那佛修,樣貌非凡?”掌櫃複又擡眼,停了打算盤的手。

“不是,你說什麽盲杖?”

掌櫃莫名其妙:“對啊,你那朋友不是個瞎子嗎?”

“他不是……”奚不問的喉頭哽住了,也不知他是在反駁別人,還是在反駁自己。他的心沉下去,沉到底,他升起一種十分不祥的預感,好似一座巍峨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

“做你的眼睛。”

睡着之前,他依稀聽到無念這樣說。太缥缈了,他以為是飛絮,卻不料是種子,執着地落地生根,開花結果。

他猛然想起上一世聽過的話本,想起雲州的千年古剎,有擅換目之術的老主持。

他以為子虛烏有的傳奇之說竟真有根據,那古剎或是伽藍?那換目之術,竟傳承至今?

他想不通,想不透,狂奔回屋,對着鏡子看。

淺淡的瞳仁,似琉璃生輝,熟悉又陌生。

他眼底映着自己,可從自己的眼中,他又好像看到了無念,看到了雲沖和。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沒想到,他當真做了他的眼睛。

傻子。

真是傻子。

上一世他不要命,這一世他又……

為他,一而再,再而三。

這不是他想要的。

獵獵的風從他耳邊呼嘯而過,如刀淩遲,割他肌體,剜他心髒。

“一定要等我。”奚不問想。夜風凜冽中,他噙着熱淚朝伽藍寺狂奔而去。

作者有話說:

與此章相關的第28章有小修,修改了一處地名,删除緩存重進可讀修後內容,但對情節合理性不太苛刻的讀者,可以不用回溯,影響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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