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屠戮第六十五
奚不問很久很久以前就知道,伽藍寺是一座非常美麗的古剎。
它立于山中最幽靜處,溪流清澈,青苔蔽身,紅牆灰瓦,再往上行有一口千年前留下的古梵鐘,上雕佛光普照圖,鐘聲響起時,悠遠肅穆,沉沉如西方梵音,可使青鳥伏拜,鳳凰來朝。
此處是福地,沒有人不虔誠而來,應心而去。
可他看着眼前慘狀,憤怒、忿恨、哀恸,萬千語言都蒼白。橫陳的屍體,雜沓的血跡,倒塌的燈柱與石桌,鮮血順着泥土彙入溪水,染成一道紅渠汩汩向山谷而去。山下聞訊而來的信衆正抹着眼淚,将屍體一具一具擡出來,列在院裏。
為首的是主持,一身帶補丁的袈裟,面容慈祥安然合目,若不細看,根本看不出內丹被人生生剖去了,留着血糊糊的一個大洞。
旁的沙彌,死狀極慘,亦多半經過淩虐,都不是一刀斃命的,像是有人要迫使他們做什麽事,說什麽話。
他甚至看到了玄憫的屍體,在一處樹蔭之下擺着,他穿着體面的衣衫,身上盡是力戰之後留下的傷痕與創口,面目雖然沾染血跡但依稀看得出俊朗,甚至胖了一些,不再是初見時駭然又邋遢的模樣,想來在伽藍寺被照顧得很好。
他衣襟裏露出信封的一角,還是卞闌珊給他的那封信,紙張泛黃陳舊到幾近破碎,被血浸得透了。奚不問淚眼婆娑,将玄憫的雙手置于腹上,整理好遺容,又将那封信妥帖地置于他衣襟深處藏好。
帶着這信物,他或許已經到了能找到卞闌珊的地方,他們終于可以在下一世相遇,能擁有不一樣的結局。
奚不問紅着眼站起身,在人群裏找無念,一個人一個人看過去,都不是,尋不到。再往上到梵鐘,竟被他看見一個小沙彌的背影,正跪在那裏凄凄地哭。
他大步沖過去,又怕驚了傷心人,緩下聲喚道:“小師父。”
那沙彌回過頭,打量着奚不問的着裝,立時戒備,用猩紅的雙眼瞪視着他:“你是道修?!”
“你還有臉才此地盤桓?!”
奚不問躬身行禮:“路過此處,聽聞此事趕來的,我有一故友正是伽藍寺佛修,我放心不下特意來尋他。”
那沙彌臉色好看了些許,問道:“你來找誰?”
“無念法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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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意丢下一粒細小火星卻引燃燎原大火。那沙彌呼吸急促,怒火中燒,也顧不上禮儀,箭步上去推搡他:“走走走,那個叛徒,不是我伽藍弟子!”
“叛徒?什麽叛徒?”奚不問不解,肩膀被大力抵住,雖然疼痛但執拗地不願轉身。
看他當真不知,那沙彌別過臉,眼眶又紅了。
他哽咽道:“我也不知道你是好人壞人,但我不怕你,告訴你也無妨,倘若你不知曉,也該讓你知道無念是個怎樣的卑鄙小人!”
“我不過伽藍寺一個剛剛入門的小弟子,前幾日被派到山下采辦用品,昨日剛回來,才知道發生了這樣的事,算是僥幸逃過一劫。”
“但出發前,我聽大師兄高興地說,無念師兄回來了,還帶來一個道修,求我們主持如誨大師治病。前後沒幾天,這裏就出了這樣的事,你看看這滿地哪有無念師兄和那個什麽道修的屍體呢,明顯他們跟外人才是一夥的。”
他越說越篤定,越說越憤慨,高亢的聲音驚起飛雀,一片嘲哳。
“明擺着就是他勾結道修,引狼入室,也不知如何害了我們主持,否則以我們如誨大師的修為,保下伽藍、保下自身,絕無問題。”這小沙彌的臉上有些許傲氣,想來是真的很為伽藍驕傲,對如誨大師懷有虔誠敬重之心,但這傲氣消散過後便又只餘哀痛。
這番話叫奚不問震驚不已,他雖知曉無念帶他求醫之事,亦知屠寺一事,卻從未将二者如此串聯起來。但仔細一想,也是情理之中,他不怪這小僧,事實上,若換作他是這沙彌,恐怕也會這樣猜測。佛道關系本就不睦,帶道修入佛界山門,隔日就被屠戮滿門,聽上去怎麽也不像是毫無關系的兩件事。
但奚不問乃是局中之人,自然與旁觀者不同。從時間來看,無念帶他來求醫後便離開了,道門殺上來時,恐怕他跟自己一樣毫不知情。
一瞬間,他想認下他就是那個道修,他想告訴這小僧,無念只是帶他來治眼睛,更何況他雙目已盲,又如何勾連外敵,又為何要害伽藍滿門。但他猛然發覺他連自己是如何出入的山門都說不清楚,徒勞辯駁更惹人懷疑。
但事關無念清譽,他還是忍不住耐着性子道:“小師父,你無念師兄并非這樣的人。你沒有證據,不可再同旁人這樣說。”
那沙彌急火攻心,哪管什麽證據不證據,立刻指着他道:“我就知道,你跟他是一夥的,叛徒的朋友絕不會是什麽好人,竟替那樣的人說話。你快滾,別污了我師父師兄們的耳根清淨!”
奚不問腳下沒動,還欲再言。
小沙彌一拳擊在他腹上,他并無修為加身,這一拳并不重,但拳上的骨節到底嶙峋,刺得奚不問咬牙,他足下未退分毫。
見對方紋絲不動,自己技不如人實難退敵,沙彌羞惱之際,便開始高聲呼和起來。寺裏忙碌的衆人紛紛仰頭望去,如聽聞仇敵之信,奚不問知曉此事難辯、解釋無用,不得不隐入草叢,先走為上。
樹林高聳掩映,只有熹微光線透過葉片間的縫隙傾瀉下來,投下斑駁閃爍的光斑,綴在奚不問的發頂,留下細碎金色。
陰影與光線在奚不問的臉上交錯,晨露墜在草葉之間,沾濕了他的衣襟。
他這兩世見過太多血,但時到今日,他依然不認為這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深吸了一口清涼的空氣,震驚與悲痛伴着一口濁氣緩緩吐出,神智清明之下,他急于找到無念的所在。
倘若所有人都認為是無念裏應外合,串通道修界殺害同門,恐怕在佛修地界不會好過。
他想,許是無念看不見,行得慢,他得再等等。
一連兩日,他都在往返的路上逡巡,到晚一些時候便回到伽藍寺周圍潛伏觀察,可都沒讓他找到無念。他甚至冒險放出了靈寵,但或許是相隔太遠,靈寵也無法辨認蹤跡,火紅的小狐貍去而複返,在他腳邊茫然徘徊。
無念就像是從未來過,從客棧離開之後就杳無音信,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他的情緒從希望變為焦急,又從焦急變為惶惑。他甚至有一種可怕的猜想,無念不希望他來找他,亦故意隐匿蹤跡,妄圖死生不複相見。
他不想雙目失明地出現在他面前,讓自責愧疚壓低他的頭顱。
奚不問非常清晰地知道,這就是無念會做出來的事。
至此天地茫茫,無處可尋。
他本還想再等兩日。
但奚棄遠傳音過來,急喚他回家。事實上,傳音術是奚棄遠啓的,但聲音是奚楊舟的。奚棄遠覺得還能撐一撐,但奚楊舟看着病倒在床的奚棄遠,覺得形勢嚴峻,已然拖不住了。
在奚楊舟的敘述裏,黃致柔下葬後沒多久,薛氏就派了人在奚家駐守,面子上說是保護,實際上就是監視。到最近幾日,薛家更是嚣張,趁着奚棄遠病重,更将其半軟禁于山門之中,要他們逼迫奚不問回來。
奚楊舟聲音清朗,沉穩一如往昔,但奚不問太了解他,還是從他話語中辨別出一絲僞裝失敗的裂痕。
能叫奚楊舟都沉不住氣,奚不問知道,事情已很不妙了。
他不得不一邊往漢中趕,一邊沿路打聽無念的蹤跡。
這一路,傳言變得可怕。
像洶湧澎湃的潮水席卷,無論水裏還是岸上,人人衣衫盡濕,無人可全身而退。
一開始只是偶有路過的佛修議論,後來幾乎整個佛修界都在搜尋追捕無念。
他是唯一知道伽藍寺是如何覆滅的人,亦是佛修界人人得而誅之的罪人、叛徒。
奚不問一開始還為此與路過的佛修大打出手,但他力單勢微,被打得力竭,揍得吐血,他越是辯解,越顯得無念與道修交情甚篤,洗不幹淨。
後來他也不辯了,他只希望,無念能躲起來,藏得好一點,再好一點。最好不要叫任何人找到,哪怕他此生再也尋不到他。
但只要他還活着,就最好不過了。
說起來也是可笑,他上一世年年願望不過“鋤強扶弱,平和安康”八字,可直到這一世,惡人除不盡,安康成奢望。
他伏于湖畔飲水濯面,望着透亮水中倒映出的那雙淺淡眼眸,忽然生出了與沈心齋一般的絕望感,命裏唯一之所求,如今大海撈針,雪裏尋鹽。
不止,還不止。
他不知道無念會不會有危險,不知道未能如願以償的沈心齋還會有怎樣的手段,不知道急于找到兇手的薛家對奚氏又會如何報複。
重活一世,他仍在旋渦中心,還要眼睜睜看着他周圍的一切随之旋轉滅頂,一同覆滅。
他的心髒像是被割裂開,碎成一片又一片。
平靜的湖面漣漪乍起,或是樹葉悠悠然落于水面,細小的震蕩幾乎微不可察。
可奚不問登時擰眉,再擡眼時,一個模糊的人影映在水面之上,正在他的身後!
作者有話說:
沒想到吧,我還能更慘(bushi)
到下一章基本可以說清楚前面埋的所有大伏筆了,摩拳擦掌!其實我不是特別擅長寫劇情,非常感謝能追到這裏的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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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