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窺破第六十六
偷襲之人身材瘦削,卻骨架高大,一半面目被遮掩着,高舉寒光利刃,朝奚不問劈來!
奚不問知道,這不是沈心齋的人,倘若是沈心齋,早已沒有了掩面的必要,更何況,相比要他的屍體,沈心齋更想要的是活口。
他就地一滾,勉強躲過,來人修為深不可測,刀刀致命,奚不問抽劍出鞘,與他周旋:“最近想要我命的人,真是不少。你不妨報上名來,沒準小爺我一高興,就把命贈你,叫你拔個頭籌,省你些力氣。”
那人不理會他的垃圾話,只想盡快得手。此人學得駁雜,各家皮毛都會一些,他刻意隐藏身法劍術,打得奚不問不明所以,只能看得出流,辨不出源,無法判斷身份。
劍光從耳後襲來,他背手以劍抵住,一手提着劍鞘朝身後之人的胸膛之處刺去。
那人防得極快,像是早知會有此手,下意識地退後一步,劍鞘破空,卻未擊中。
這場景似曾相識,叫奚不問悚然間全身起了細小的汗毛,就好像此時正在發生的事,他在夢裏已經歷過一遍。
這個念頭在腦內盤旋,話到嘴邊,卻吐不出來。
他分心去想,被一劍刺中在肩胛骨上,這個位置,前不久他剛傷過,勉強長好的皮肉又裂開,翻卷着留下巨大的創口,血珠滴落,沾染草葉,混入泥土。
疼痛叫他眼前白了一瞬,他用力晃了晃腦袋,這一晃,像是将他的思緒晃回了上一世,天淵之戰時他也中過一劍,大約也在這個位置,是沈心齋刺下的,再之前呢,再之前他同薛容與與沈羲和交手,薛容與被他一劍鞘擊斷五根肋骨……
他突然抓住了雜沓毛線之中那一縷線頭。
薛容與?!
剛剛躲他劍鞘的那一閃避,确實熟稔得像是個交過手的故人。
可他不是在薛家修養,纏綿病榻,出不了山門嗎?
更何況,薛家認為他殺了薛循,在衆目睽睽之下要他償命比私下取他性命解氣得多,為何要暗中殺他,還讓多年隐居的薛容與出山,他未免面子也太大了些。
他滿心狐疑,打得辛苦,決定一試:“我知道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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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動作遲疑了,那只手在微微顫抖,一時忘了收勢,被奚不問敏捷地一劍劃破小臂,衣袖破開一條裂口,留下一道猙獰血色。
但奚不問留下的傷痕,卻不是他手臂上唯一的傷痕。
透過那破裂的衣襟,奚不問看見對方的小臂上有一道蜿蜒的瘡疤,是一片被火灼過的陳年瘢痕,結痂後又掉落,醜陋地皺縮在一處,新長出來的皮膚與周圍的格格不入,更白也更亮。
注意到奚不問的目光,對方慌忙将手臂遮掩起來。
眼前的傷疤雖然看不見了,但奚不問的腦海之中卻瞬間清明起來。
他的笑意漸漸消失,臉上是一副極端厭惡的神情。
“我知道你是誰了。”奚不問又說了一遍。這一次他篤定了。
那人殺他之心愈切,橫劍奪命。
“薛容與。”
奚不問說出了他的名字。
那劍忽然滞住,停在離奚不問脖頸間兩寸之地。
奚不問順着劍刃上的寒光一路向上看向此人的眉目,那雙深邃的眼窩裏閃着鷹隼一般的鋒利光芒。
“這把劍不行,倘若用你的無跡劍,我早就死了。”
對方沉默下來。一只棕色甲蟲從土裏翻出,緩慢地朝草叢裏爬行,他目光虛虛地垂在那裏,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過了半晌,掩面的巾帕下傳來低沉的笑聲。
“反正你是一定要死的,對一個死人來說,見過我,也沒什麽要緊。”他說着扯下巾帕,露出薛容與過分蒼老的一張臉。
這張臉與奚不問的印象大相徑庭,上一世天淵之戰時,薛容與正是風光之時,寬袍闊袖,神采奕奕,面目生輝。如今眼尾已爬上皺紋,臉色蠟黃,像是沉疴難愈。
奚不問愣了片刻,立刻換上三分笑意:“靈澤君,看來天淵之戰你舊傷未愈,薛家是沒人了嗎,還叨擾您來取我的狗命。”
薛容與雖臉色難看,但身姿挺拔,根底不薄,盯着奚不問冷哼一聲:“那些人辦事不力,墳頭草都三尺高了,還是自己動手,放心些。”
奚不問聽懂了,裝作大驚失色:“旅順客棧那把火,連希夷君的命都不顧,很有魄力,放得不錯啊,怎麽能叫辦事不力。”
“依我看,辦得很好,我有個荷包葬身火海,都沒來得及取出來。”奚不問神色惋惜,他想起為了這荷包,無念嘲他應當字故雲,而非不問,他還沒向他問明白。
薛容與陰恻恻地勾起唇角,微微颔首:“很好,你看出來了,果然聰明。”
奚不問不接他的奉承,只是打趣他道:“靈澤君,您多大了,年輕時候就愛放火玩,這麽一把年紀了還好這口,可不是什麽好習慣。”
薛容與緊緊盯着奚不問,奚不問亦緊緊回望着他,有些話不宣之于口,彼此卻心知肚明。兩個人的眼神在激烈交戰,反複壓制,最後薛容與先垂下眸子笑了。
“起初沈心齋傳訊來說,魔君恐要複出,我還不信。”
“後來炳靈湖魔氣動蕩,我想,确實不得不防,但也沒有放在心上。從沈心齋隐晦的敘述中,我感到你與魔君有某種關聯,算算年歲,正好轉世。但我覺得沈心齋一個人對付你,足夠了。”
“一個奚家的小輩,好控制得很,我們要你生便生,要你死便死,倘若你不聽話,便可以要你生不如死。”
“可惜沈心齋那個蠢貨,婦人之仁,口蜜腹劍,心裏有自己的算盤,我便想在客棧裏将你們一并除了,卻還是被你們僥幸逃過。”
“你逼得我不得不親自出手。”
薛容與喟嘆一聲:“直到此時,我才知道,你真的是很棘手啊。”
“天道魔君。”
奚不問也不驚訝,沈心齋同薛家走得如此近,他早就預料薛氏已知曉此事,反倒是他未想到,沈心齋竟沒舍得直接透露,還是叫薛容與自己猜出來的。
看着薛容與佯作鎮定、老神在在的樣子,奚不問沒說話,嘴唇撇了撇,勉力忍住了,不過一會兒,又噗嗤一聲笑出來,唇色抿得鮮豔:“對不住啊,靈澤君,實在忍不住笑。”
薛容與的面色更難看了。
“你看上去游刃有餘,實際上一定很怕我吧?”
奚不問垂眸将手從傷口上移下來,血堪堪凝住了,在手心留下一道猩紅血痕,他用袖口擦拭着,不經意間擡眼,眼神掠過薛容與的面目,只這漫不經心的一眼,就冷得叫薛容與膽寒。
他想起上一世,仰望着高臺之上殺伐決斷的沈魄,那眼神與現在別無二致。
“你怕我,說出黃氏與孔氏滅門的真兇。”
當年是他,假扮佛修,在塘鎮與蒲縣做下滅門兇案,被雲沖和和沈魄一行撞破,手臂被炙靈所傷,疤痕難愈。此案使佛門聲名受損,道門獲利,佛道之戰愈演愈烈,生靈塗炭。
“你怕我,追查蓬萊覆滅的真相。”
亦是他,怕雲沖和怕得要死,既懼他認出滅門案真兇,又恨他阻止道門與佛門束甲相攻,礙了薛門獲權得利的通途,他率衆人殺上蓬萊,用早已設好的圈套,逼死雲沖和,髒了他的身後名,也毀了沈魄的一生。
說到這裏時,奚不問眼見着薛容與嘴唇顫抖,不由自主地将手臂上的瘢痕掩蓋得更緊了。
“但你萬萬沒想到的是,你應當還要怕我,怕我告訴世人,當年卞闌珊之死,亦與你薛容與有關!”
潘家堡一案中,疑點重重,屍鬼生性好鬥,難以獨活,卻突然出現殺死卞闌珊後又迅速離開,顯然是有人豢養驅使,薛容與又到得巧,當即蓋棺定論。卞闌珊死後,玄憫背負罵名,佛門與道門争論不休,險些開戰,這種引戰的手段不是出自薛容與又是誰?
“你怕到,重傷未愈便将家主之位傳給了薛玉。你害怕抛頭露面,怕到閉門不出,裝死稱病。”
“你怕到,為了追尋我的下落,逼迫他們吐口,帶人屠了整座伽藍寺!”
“怎麽?當年肋骨盡斷的滋味不好受吧?”
“躺在床上半年,起不來,動不了,要用尿盆?”
奚不問利落的下颌揚起來,放肆大笑。薛容與在這笑聲之中面色變得鐵青,他似乎又想起那段卧床不起痛苦難堪的日子。
斷了的肋骨需要固定,讓他們慢慢長好,不可有絲毫動作,否則不慎插入肺部,便是神仙難救。
他日日癱在床上,由健壯到消瘦,由意氣風發到生不如死,像是一株被折下的植物,緩慢地失去水分,一點一點幹癟下去。
日複一日,他吃喝拉撒均在床上,毫無尊嚴,更無力支撐家業,不得已傳家主位于薛玉。
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鬼門關外轉過一圈,他開始日複一日地做噩夢。夢裏他殺過的人,好似都在地獄裏等他,那一張張臉,恨他入骨,猙獰可怖,無數雙手要拖他下油鍋、跳刀山,他鮮血淋漓一遍又一遍受苦,他做過的事,被萬人唾罵,他一邊承受着烈火油烹,一邊看到自己身後無碑無墳,遭人鞭屍。他滿額冷汗,痛得撕心裂肺,卻被魇住叫喊不出。
因為長期難以行動,他的肌肉松弛,甚至無法緊繃,做噩夢時便容易抽筋,雙腿痙攣,痛得扭到一起。他日日如此,在痛苦中入睡,痛苦中醒來。
他渾身上下就像是被拆裂過,又堪堪被縫補起來。
每一道裂縫都讓他禁不住呻吟,恐懼。
回憶起這一切,薛容與的五官扭曲,叫奚不問快意。
“因為你老了,薛容與。”
奚不問的言語比他的無跡劍還要鋒利,還要冰冷。
“你怕死,更怕壞了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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