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瘋癫第七十

天光破曉,冰雪消融。

再暖的衾被,也有人去熱散的時候。

奚不問收拾好自己,用無念贈的桃木簪利落的簪出一個高懸的馬尾,幹幹淨淨地露出好看的眉眼,只是一點淺淡的吻痕還留在脖頸上有礙觀瞻,他對着溪水提提衣領,不甚在意地用指腹撫了撫。

心頭又有一點癢。愛意泛濫,顯于眉間。

“我知道你一定要去。”無念道。

奚不問的神色冷下來,緋色夢境醒來,還得面對這荒涼世間,他神情決絕。

奚氏對他有再造之恩,骨肉親情。奚家有難,他必赴漢中,哪怕此去會死。

“那我陪你同往。”無念摸過去湊近了,撚過鎖骨與脖頸,最終覆住他的唇,沒給他拒絕的餘地。

無念一旦流露蹤跡,佛修界自然不會善罷甘休,幾乎是危險重重、舉步維艱。奚不問想拒絕,但終是沒有。

他時日無多,不願再分開,無念恐怕也這樣想。更何況無念懂他,就像上一世雲沖和在大荒山腳下毅然而然返回蓬萊,亦是這般萬死不辭。

他們二人早已心意相通,寝過一棺,誓必同生共死。

二人遂啓程,不眠不休往漢中拂羽山趕,行到半路,又接到傳音,這一次奚棄遠病重,連起陣傳音都做不到,薛玉代為起陣,仍是奚楊舟的聲音,要他到北地炳靈湖畔相見。

約至炳靈湖,很顯然,他們的身份已經被沈心齋公之于衆,既然他尋不到他們,就不介意叫這泱泱道門一起來尋,更不介意薛玉動用那些無傷大雅的小手段逼他們現身。

這一次奚楊舟無法僞裝,尾音顫抖,盡收耳內。

末了,他急促地小聲叮囑:“別來,有詐。”

陣法倏地斷了,仿若一根斷裂的弦,琴音仍铮铮。奚不問呆在原地,鼻腔酸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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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棄遠與奚楊舟不知是不是已清楚自己的身份,奚楊舟如今還這樣護着他,就像是過去十幾年一樣盡他做兄長的責任,倒叫他更歉疚幾分,若不是他,黃夫人不會死,奚家更不會遭此大難。

無念握握他的手,才叫他回神。

“他們寄希望以奚家父子二人為餌誘你去,那自然現下是無礙的,你不用太過擔心。”

奚不問點頭,道理倒也明白,只是關切之人有恙,心間亂了方寸。

炳靈湖這時節的水想來很冷。

被困在湖底的時候,無知無覺,并不覺得冷,但夜來溫度驟降,總有被凍死的魚翻着白腹浮在水面,他們微小的靈體像螢火一般,在水裏散開,會從他和他的劍旁路過。

這年都過不成。活不下去,還要趕着死,奚不問覺得想笑,自己像一只蝼蟻,生來便不奔着壽終正寝,一點兒風吹雨落,腳踏車碾,便夠死個幾回。

這慘淡人生唯二莫測的,無非是怎麽死,死于哪個剎那。

一路行得并不容易。

雖然小心隐匿蹤跡,但還是有沿途的佛修發現了他們。一個前世魔王,一個佛門叛賊,知情的見之無不聞風喪膽,但又貪心使然,總想硬着頭皮拿下他們奪個頭功。好在奚不問腳下抹油,帶着無念溜得飛快,沒起太大正面沖突。不過這消息到底不胫而走,早有人知曉這二人朝北地炳靈湖方向去了。

但不知二人具體行蹤的佛修界還是鬧着向道修界讨說法。這幾年佛修界休養生息,能人輩出,勢頭正勁,早已不是道修一手遮天的時候,如今迫于壓力,身為道門百家之首的薛氏也不敢不有所回應。

屠寺這件事是薛容與帶人去做的,薛玉自然清楚,但不久後,薛容與殺奚不問未果,自己卻慘死,薛玉捶胸頓足趕去收殓時,都沒收得幾塊好肉。這些年他雖貴為家主,但家中大事,時常要聽兄長的意見,薛容與驟然故去,他六神無主,收不了爛攤子亦不敢認下這樁慘絕人寰的血案。

他本還頭疼此事難以善了,惴惴不安不知何時要查到薛家頭上,卻忽然聽聞坊間傳言,佛修界篤定是無念勾結道修毀了伽藍,這道修指的是誰,他如何不清楚,正是奚氏小輩奚不問。

他大喜過望,反正奚家洗不幹淨,奚不問又與他有殺兄殺子之仇,更何況他是魔君轉世,血債無數,少一樁不少,多一樁不冤,不如就替他認了這罪,不會有人不信。他立刻答複佛修界,讓共赴炳靈湖,讨伐無念和奚不問二人,與他們對質。

薛玉安排這些的時候,沈心齋就在一旁啜茶,熱氣騰騰下一張胸有成竹的臉,他知道這兩個人必定會來。

一個道貌岸然雲沖和,一個鋤強扶弱沈無端。他們把道與義看得比性命重要多了。怎麽可能舍下奚棄遠和奚楊舟一走了之呢?

他将迫切的心情隐藏在淡然的神色後面,他的心髒跳得很快,他想知道奚不問的眼睛如何了。聽傳言說,那小道修矯健得很,溜得飛快,想來眼睛已經好了。既然如此,那自然也能治得好他的腿。

希望從絕望中又開出花。果然要逼他們一把,才能獲得自己想得到的東西。

他翹首以盼,并不擔心奚不問知道太多隐秘,不擔心姐姐姐夫知曉自己正是殺害侄兒的元兇,他只關心他的腿。

只要他能站起來,那些不過是小事。

直到又盼了七個日出日落,這才等來了他想見的人。

這是後來傳音時與奚不問和無念約定的期限。當時只說來炳靈湖邊見奚家人,二人到時卻發現此地聚集着道修界和佛修界近百家之衆,千人之師。

這場面熟悉極了,卻沒想到重活一世,還能聚得這樣齊。

奚不問扶着無念落下劍來,像赴一場家常便飯,臉色無異。

他一落地,便發覺殘垣劍的封印經過幾次魔氣震蕩已然支離破碎,可以清晰地感覺出那把魔劍同他一呼一吸之間的聯結與感應,它震顫着,在湖底為玄鐵鐵索系住,只要他一聲令下,它便可以崩開束縛,躍出水面。

塵封多年,冷水滌蕩,它渴望溫熱的鮮血與無盡的殺戮。

沈心齋先撥開衆人,急急将輪椅迎上來,衆人以為他有新仇舊恨要讨,便也噤聲看戲。

他有些不可思議地盯着無念眼眶上的那道白布,他明明記得,原本這白布系在奚不問的眼上,如今卻換了主人。

他禁不住尾音顫抖,手指在木輪上攥緊了:“他的眼睛怎麽了?!”

答案是顯而易見的,其中曲折,他并非猜不出,只是不敢相信。

奚不問從鼻腔裏冷冷哼出一聲作為回應。

“如誨大師幫我們換了眼睛。”每每說起此事,奚不問還是心有歉疚,他喉頭一梗頓了片刻,看着不知所措的沈心齋,覺得他模樣可笑又可憐,“你別癡心妄想了。”

“當年東海一事,我的手腳根本就沒有斷,只是骨折,當時我說的都是戲言。”

“假的,騙你們的。”

“這世間根本沒有能使斷肢複生、死脈複連的方法。”

沈心齋恍然間憶起當年的一些細節,他似乎能看到沈魄在八極閣下臉上的笑容,大咧咧的,他哎喲哎喲呼着痛,被人群簇擁,裝模作樣地描述,手勢很誇張。

是假的。真是假的。

“不可能。”沈心齋的神色恐怖極了,面目悚然,雙目圓睜,腦海裏一根頑固的弦猛地崩斷了,震得頭顱悶響。他信了這件事近三十年,救命稻草救不了命,竟是竹籃打水,一場虛妄。他屏住呼吸,像是死了。

“我不信。你騙我。”

他忽然揚起下巴,捧腹大笑,笑得喘不過氣:“你在逗我?開什麽玩笑!”

“你當時治好了,明明就治好了。”

“你上輩子就愛逗我,跑到山上藏我的劍,揭了屋頂的瓦片往我洗澡水裏丢桑葚……”他已顧不上自己溫文爾雅的形象,狠狠啐了一口。

他用這些話說服自己,唇角還在笑,眼圈卻紅了,整張臉灰撲撲的,死人一般。

他猛地掀開衣擺,在衆人面前露出空蕩蕩的褲腿。自尊抛卻碾了兩腳,只剩下一個無法解脫、破不開執念的可憐人。

他眼神狠戾,如食屍之鹫:“可我如今開不起玩笑!”

“我沒有開玩笑。”奚不問一字一頓地說道,眼神冷得駭人。

蓬萊的往事已經不能叫他心緒震蕩。沈心齋有什麽資格說這些,就是他親手毀去的一切。

沈心齋搖搖欲墜,險些從輪椅上掉下去,他茫然地将目光從奚不問的臉上移到無念的臉上,得不到回應,又穿過人群,投向冷寂的湖面,一片枯黃的樹葉落下來,在湖面泛起淺淡的漣漪,凝滞的水波動了,無聲地一圈圈擴出去。

熟悉的場景,讓他又憶起二十年前,也是在這裏,他被走屍掰斷雙腿的慘狀。那痛感似荊棘,裹遍他全身,逃不開,渾身俱是血。

他幹裂的嘴唇動了動,眼珠變得空洞而渾濁。

當年沈魄死時,離他不過三百步。他眼看着沈羲和的劍閃着寒光朝沈魄刺下去,那個傻子竟然沒躲。

他沖過去,完全是下意識的,腳下比腦子先動了,他在人群中呼喊沈魄的名字,他不可思議地意識到,他想要去救他,要去阻止那把利刃,貫穿他的胸膛。

所有人都以為他也要去砍他一劍呢,急迫地很,急迫地沒看見撲過來的走屍。

就連沈魄自己也這麽認為。

他哪敢辯駁呢,沈魄的死是自己一手造成,難道他毀了別人的一生,又假惺惺地去說,我其實最後是想救你的。

太可笑了。

他說不出口,他甘願做天淵之戰的功臣。做想砍沈魄最後一劍的那個人。

倒還顯得沒那麽慫包。

他的人生就像一個巨大的玩笑。

為了救想殺的人,斷送一生。

想留的留不住,相信的卻是錯信一場。到頭來兩手空空,抛卻那些寶貴的東西,卻什麽都沒有換來。

沈心齋下沉的嘴角驀地勾起,歪着腦袋,笑得誇張且難看,眼角的褶皺全擠在一處,深陷下去。

“你騙我。”

騙我說你手腳俱斷,害我內疚輾轉,騙我這世間有修複之法。

“哈哈哈哈,你們都騙我!!”

還騙我說我們是最好的朋友,最親的師兄弟。

“騙我!!”

騙我蓬萊長久,世間溫柔。

奚不問蹙緊了眉頭。

“哈哈哈哈哈哈。”他滾下輪椅,半截身體支撐着,以頭搶地,一下一下又一下。

“你騙我。”

“你騙我。”

“你騙我。”

每念一句,便磕一下,叫人心驚。

血水混着泥沾在額上,粘在發上,檀木簪磕落下來,發出細碎的脆響。沈氏門徒看不下去家主在衆人面前丢臉,跑過去扶,沈心齋掙紮着不起來,劃拉着四肢,像是個讨糖吃的幼稚孩童。

沈心齋瘋了。

他癡癡地笑,披頭散發,撿起當年雲沖和贈他的簪劃破了自己的臉。

作者有話說:

完結倒計時

ps.我知道糖不夠,他倆嗯嗯啊啊什麽的,番外還會補一點

順便說兩句沈心齋,他的這個伏筆是我從開篇埋到尾的,一開始就想寫一個很複雜的人物。他的童年都在被人比較,後來他就習慣拿自己與別人比較,他嫉妒心很重,但他心底又存着善念。我在微博說,如果要用一個詞來形容他,那就是遺憾。他的遺憾正在于這一章想說的,為了救想毀掉的人斷送一生。然而他還說不出口,永永遠遠都不可能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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