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殘垣第七十一

鋒利的尖端刺入皮膚,他卻好似感覺不出痛意,還在大笑,鮮血順着臉頰流下來,将衣領染成血紅。

他半邊臉俱是血,一道血淋淋的傷痕蜿蜒着,是上好瓷器無法彌補的裂痕,是茫茫雪地上一道肮髒的車轍。

在他想用簪尖戳刺大腿之前,薛玉制住了他的手腕,他皺着眉,像在看一個廢物,嫌惡的表情幾乎藏不住。他伸手,接過門徒遞來的潔白帕巾,用力擦拭手上的污漬,向兩旁使了個眼色。

很快沖上來幾個身強力壯的門徒,将沈心齋縛住強行拖走了。

他癫狂的笑聲回蕩了很久,血跡還在地上,沒有凝固透。奚不問有一瞬間的脫力感,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意識到,那個像小尾巴一樣跟在他身後怯怯地喊他師兄的少年真的死了。

死在回憶裏。

無碑無墳,無一字可留。

到頭來,兩相錯信,世間最決絕四字,不過不如不識。

這一場戲叫衆人嘩然,雖不知曉前因後果茫然一場,但到底跌了道修界的面子。

薛玉整整衣冠,慨然道:“自犬子從義枉死于魔頭之手後,心齋就一直郁郁寡歡,現下身體不适,讓各位道友見笑。”

“正好,既然你提到此事,之前我們二人又有一月之約,我便把一個月來查到的真相說與你聽。”奚不問道,“你也當守諾,早些放了我爹和兄長。”

他停頓片刻,環顧衆人,最後将目光落到薛玉過分精致的臉上。

“殺薛循的兇手,是沈心齋。”

薛玉想都未想便朗聲大笑起來:“我妻弟于我兒,如父如兄,關愛備至,世間誰人不知,你便是抵賴扯謊也該找個更讓人信服的兇手。”

奚不問便将舍世鏡一事從頭到尾說了,沈心齋心機之深、執念之妄,所作所為毒辣如斯,叫薛玉咬牙,他将信将疑,最後問道:“證據呢?”

“你們自去尋沈心齋對質,他身上應當能找到舍世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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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人都瘋了,能問出什麽?”薛玉暴跳如雷,長須在颌下抖動着,其實他心裏隐隐明白,他曾帶沈心齋看過幾回天一閣,能從天一閣全身而退的,沈心齋自然嫌疑最大。

但當下最要緊的是,他不能承認這一點。一旦他認了,不僅毀卻妻子沈氏家族清譽,今日讨伐再得不到沈氏相助;更難再将其他髒水潑到奚不問的身上,借機洗清自己。事關家族興衰榮辱,面子是大,他将喪子之痛憋在胸腔裏,咬碎牙齒活血吞。

“他如今瘋癫難愈,任你紅口白牙地污蔑。更何況我兄長薛容與慘死,一件兩件,你還想抵賴不成?”

奚不問沒有猶豫:“薛容與确實是我殺的。”

此言一出,衆皆嘩然。靈澤君威名遠揚,竟死于這小兒之手,更可見魔君轉世手段狠毒,并不似表面上看起來這般無害,定要斬草除根。有人高喊起“除魔衛道”的口號,人人舉劍,義憤填膺。

無念聽着山呼海嘯,坦然與奚不問并肩而立。

在他心裏,誰是魔誰是道,自有一杆秤。修正道未必向善,修詭道未必成魔。

奚不問面向衆人道:“但我殺薛容與的原因,是因為他屠戮伽藍寺,罪大惡極。”

“而且佛道之戰中,多樁血案與他有關,更因我知曉內情,步步相逼。”

薛玉臉色慘白,未料到他已知曉全部真相,立刻截斷他的話道:“血口噴人!你說這些話有何憑證?”

“倒是你,與這無念幹下的勾當,是有人指認的。你倆上一世就不清不楚,肮髒得很,你想借人命修詭道,他便與你裏應外合,若非如此,如何殺得了如誨大師?”

奚不問攥緊了拳。旁人說他可以,說雲沖和說無念,就不行。

未及他開口,無念卻先說話了。

“沒有什麽不清不楚。”他又向奚不問的方向靠近一步,摸索着握住他的手,奚不問扭頭看向他,眼睛裏閃着篤信的光。

“我今日便可大大方方同各位講。” 無念繼續說道,“我同他,不是不清不楚。就是我心悅于他,他亦心悅于我。”

此言如投石入海,激起千層浪。衆人面面相觑,嘲哳不休。

“這是我二人的私事,沒什麽非得向各位交代。”

“我亦不否認帶他赴伽藍求醫,有損如誨大師修為是我過錯,但我們從未害人性命。”

這徒勞辯解淹沒在嘈嘈切切的議論聲中,如潮聲浪,奚不問感到沒頂的疲憊和無力,他冷笑着加了一句:“是我們做的我們自然認,但不是我們做的,我們絕不會認。”

這話說得挑釁,驕傲得很。

一個修詭道的叛徒,一個魔君,有什麽好驕傲的?

他枉為人,更不應有為人的自尊。

佛修界人人憤慨,聽聞二人的私情,更是如鲠在喉,恨不能殺之後快。恩覺寺住持立刻法杖杵地,铿然有聲,怒而罵道:“你們恐怕是忘了,這一世你已不是魔君,你亦不是什麽白澤真人,竟還如此大的威風。你二人狼狽為奸,殺人如麻,現在一句不是你們做的就不認這種鬼話,我們就會相信?”

奚不問還欲再言,薛玉卻不想讓他有說話的機會。他轉身向身側之人示意,人群之中緩緩讓開一條通路,奚棄遠一襲紫檀色的寬袍闊袖,面色蒼白、腳步虛浮,被人攙扶着步上前來,後面是被人死死摁住肩頭的奚楊舟。

奚不問将剛剛泛起的憤怒抛諸腦後,急急上前一步,喚了一聲:“爹。”

奚棄遠聞聲打量着他,瘦了好些,吃了不少苦。他看了又看,從奚不問身上看不出魔君的影子,還是覺得他不過是曾躺在他臂彎的嬰孩,亦是屁股蛋被他打得通紅的調皮搗蛋的少年。

他怆然合目,別過頭去:“讓你別來,你偏要來……”

奚楊舟在他背後抿着唇沒說話,一對劍眉擰緊了,神情黯淡,既不甘又內疚。

“沒事的。”奚不問安慰道,他輕輕搡了一下奚楊舟的肩,露出一個燦爛的笑,不沾染一絲陰霾,“我們是一家人。”

薛玉清清嗓子,擡臂振袖捋着胡須:“朝酲君病重,我接他來薛氏調養。我與他相交多年,他的為人我清楚。我相信你做的那些殘忍之事,他并不知情,自始至終都被你蒙在鼓裏。”

他旋即話鋒一轉:“但佛門作為苦主想如何處置,也該聽聽他們的意思。”

觀照寺住持立刻道:“叛賊無念我們定要帶回處置,這魔頭轉世就地誅殺。奚氏其餘衆人,若一心向善,手刃魔頭,便也不必多加苛責,交由你們道門發落。”

這群人像分食獵物的豺狼,與上一世在蓬萊、在圖南道上聚集的人,又何其相似。

可見滄海桑田,人性如此。

薛玉臉上流露出奚不問最痛恨的洋洋得意的神情。

“要我怎麽樣都行。奚家和無念你們卻碰不得。”奚不問立于三人身前,馬尾獵獵,衣袂滾滾。

“豎子狂妄!”恩覺寺的主持抛出法杖,向奚不問擊來,奚不問閃身避過,只防不攻,有無念在身側,他尚且克制。

足足打了十個回合,勝負難分,奚不問又消極應戰,戰局溫吞,挑不起紛争。薛玉按捺不住,又偷偷遞了個眼色給左右。

剎那間,炳靈湖中心出現一個巨大旋渦,水流激蕩,內裏傳來金屬沉悶的相擊聲,似虎嘯,如龍吟。

大家狐疑地将目光投過去。忽然水花飛濺,鋪天蓋地,如大雨一般兜頭澆來。從旋渦中,緩緩升起一把閃爍着暗紅色微光的墨色重劍,劍柄雕刻燭龍之尾,青石盤踞,有翻天覆地之威。此劍肅殺森然,侵略性極強,光是驟然現世時的劍氣就将近處之人直接掀翻在地。

“這是??”

“殘垣魔劍!!”

有人四散驚逃,躲避它劍身上彌散的黑色魔氣。

奚不問指尖冰涼,對無念茫然道:“我沒有召它。”

無念立刻反應過來:“是有人故意将它放出來的。”

“卑鄙小人!”

此舉效果确如薛玉所想。一時間,群情激奮,怒氣激漲,衆人同仇敵忾。這劍上有太多人的鮮血,真死于此劍下的,又或是傳聞死于此劍下的,真真假假,莫不叫人畏懼。尤其是曾上過蓬萊茍活至今的人,無不惴惴。

場面一下就亂了,如繩繃已斷,水漲溢堤。所有人都失去理智,他們只剩下動物的本能——求生與殺戮。大家紛紛拔劍出鞘,手執法器,朝奚不問、無念等人逼去。

“除魔衛道!”

“誅殺叛徒!”

奚不問咬緊牙關,環顧四周,泱泱之衆,殺意沸騰,他若不反擊,根本保不住無念,保不住奚家。

他神色冷下去。

兒時他說玩笑話,修行天道,手中執劍,是為蓬萊那一池靈泉;後來,他方知應為人間正義,鋤強扶弱;如今,花面逢迎、世情如鬼,他只願以此寸長之光,守護在意之人。

他掐指念訣:“殘垣,召來!”

作者有話說:

追更的大寶貝們撐住,下周內就能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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